[转帖]赤壁:处于全球化时代的中国寓言[胤祥编译] [胤祥编译]赤壁:处于全球化时代的中国寓言2009-01-07 19:50:02 来自: 胤祥 (北京) 作者:安德鲁·萨尔瓦 原载亚洲电影评论网www.asiacinemacritic.org 2009年1月7日 《赤壁》大约不会与《教父》一样,在若干年之后发行第三集。根据一些资料,约翰吴(即吴宇森,以下通译为吴宇森——译注)计划中是一部单集影片,因为主要目标市场中国大陆观众的观片习惯才分割成两集发行,另外吴将为北美观众制作一部四个小时长度的单集电影。对于历史战争影片,吴的处理更接近一些这一电影类型的经典影片,如《勇敢的心》。但是这样一部角色众多的外语电影,取得北美观众的认可或许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我本人跟一些中国朋友谈到过这部电影。根据他们提供的信息,中国文学的最经典的作品之一《三国演义》正是以古老的汉王朝末年的国内战争为背景的,而这部小说在中文世界是作为常识存在的,他们对影片中的人物非常了解,包括这些人物通常都有的两个名字,以及他们在接近一百年的战争中的主要故事和非常复杂的亲属关系。我的一些中国学生告诉我,他们成长的年代,不仅有关于这次战争的电视剧,广播剧,更重要的是电子游戏,他们可以说出《三国演义》主要人物的姓名是因为他们曾经玩过以此为主要内容的战略游戏,以及以这些人物为角色的动作角色扮演游戏(ARPG),他们认为吴宇森的电影在动作场面的设计上非常接近于ARPG游戏。有一位学生还提到,岩代太郎的作曲风格也非常接近日本生产的电子游戏的背景音乐。 一些中国朋友表示,吴宇森在《赤壁》中对《三国演义》中的剧情进行了很大改动,他们不能接受这种改动。我本人非常好奇,为此咨询了中国文学专家约翰内斯·金教授。他给我的解释是在中文世界之中,《三国演义》虽然是一部小说,但是它实际上被认为是历史本身,汉朝末年战争的历史只有少数学者比较了解,而一位中国大陆来的访问学者告诉我,由于一部非常重要的长达80集的电视剧曾经在中文世界非常流行,以至于形成了一种对人物定型化的想象,吴的电影在中国大陆被批评的很大原因是来自于此。 我发现这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在我看来,《赤壁》作为一部历史片、战争片,它首要的任务是讲述一个可以令人信服的故事,尽量简化故事情节,把主要的时间留给动作场面。而据我的了解,中国观众对这部影片的批评主要集中在对“历史事实”和“人物形象”的讨论上。一种相当主流的观点认为,吴歪曲了历史,而我发现被这些观众作为参照的历史是《三国演义》这部小说讲述的历史,而并非汉王朝末年国内战争的史实;而人物形象则是来自那部同名长篇电视剧的某种“规定”。我在互联网上观看了那部电视剧其中有关赤壁会战的段落,我必须说非常冗长乏味,镜头单调,表演生硬,节奏缓慢,但金教授告诉我这部电视剧是由中国大陆唯一的政府电视台拍摄的,并且严格按照小说进行拍摄,包括人物对白大多使用小说原文。我观察到的一个事实则是,在这部电视剧播映的年代(1995年),好莱坞影片刚刚进入中国大陆市场,中国观众当然并未建立一种基于商业影片的影像文化和观看方式。而随着中国资本主义化进程这些年,中国观众逐渐在电影带来的全球想象之中确立了自己的观看方式。而这种观看方式包括对动作场面的要求和对影片商业性的追求。 而《赤壁》带来的这种反差实在是太有趣了。张艺谋开启了中国大陆A级商业片时代,而此后的一系列影片在中国观众那里非常失败——我指的是评论,于此对照的则是票房的丰收。在《赤壁》之前,中国大陆A级商业片被指责为情节荒诞,逻辑混乱以及除了特效没有可取之处。而《赤壁》引起的愤怒则在于对“历史”的歪曲。我认为这牵涉到中国资本主义化进程中形成的新中产阶级趣味。在中国,电影票价相对人均可支配收入太过昂贵,首轮影片基本只有大城市里的较高收入人群原意或者能够观看,而这些人通常将电影消费作为自己身份的象征之一。而另一方面,中国的新中产阶级是网络评论的主体,而作为他们日常生活的互联网讨论和交际之中,电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他们容易在互联网中形成一种共识,这种共识来自一些观看了首轮,尤其是首轮前几天的人们的评论。于是决定这些电影命运的就是这么一些人。而这些人通常采用讽刺或者批评的态度,他们的朋友,互联网上的或者交际中的,为了能够与他们进行对话而去观看这些电影,因为他们先在地看过影评,容易被影评意见左右,于是这种话语结构便形成了。 我感兴趣的是中国新中产阶级为什么形成这样的一种观点。在刚才分析的话语结构中,那些首轮观众通常会是电影爱好者。他们观看过大量的电影,通过互联网下载或者DVD——我不得不承认中国知识产权的现状令人担心,盗版DVD和盗版的下载对电影票房产生了巨大影响;但是另一方面,这种现状却培养了一批观众,我现在还没有把握说是进入中国的好莱坞电影的作用更大还是这些力量的作用更大。而对于新中产阶级们来说,他们更加在意的是表达自己的高明观点。对张艺谋或者陈凯歌(我听说陈凯歌的上一部影片遭到新中产阶级们一致的嘲笑和声讨),对吴也是一样。 在我看来,《赤壁》这部电影讲述的故事是处于汉王朝末年内战中的中国,三个军事政权之间的一次战役,地点在长江流域的赤壁。梳理一下情节,我发现其间的某些逻辑我理解起来非常困难。政府军一方(片中他们的军服是黑色的)的首相曹,他实际上是政府的独裁者,国家元首——汉朝的皇帝被迫同意他发动战争,而他通过某种渠道告诉敌人说他发动这场战争是因为对一个女人的欲望。金教授告诉我小说中的情节并不是这样——这应当是吴为了北美市场做出的调整,用一个特洛伊的故事作为情节方式。而在反政府武装方面的两个军政权,其中孙一方似乎是当地的世袭领主,他们与政府的关系十分紧张。孙一方的将领周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他劝说犹豫之中的孙与另一个军政权(或者说是流亡政府)进行联合。流亡政府的首领刘派出他的重要智囊诸葛去孙一方工作。在战争中,周作为联军最高统帅,使用了非常精明的战略,尤其在情报战方面大大胜过了曹的政府军,其中周的夫人(原文是“孙的夫人”——译注),或者说是海伦,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她利用曹的欲望拖延了时间,在风向转变的时候,军事力量远远处于劣势的联军获得了优势,利用大量的燃烧武器取得了胜利。我非常困惑的是当联军围困曹的时候(赤壁第二部的结尾)周放走了曹,并声称两方都失败了。一个明确的意义是战争片常见的价值评判,即战争是不人道的,周说这句话的时候,事实上联军取得了对政府军的胜利,但他似乎是悲伤于这场战争中大量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这个价值评判我暂且搁置。我认为这部影片的第一男主角是周,因为吴始终在强调他的完美,包括战略,情报工作和个人的战斗技能。而周的形象始终是一个艺术家的形象,他的音乐修养非常高,并且擅长舞蹈,这是某种知识分子的表达。而刘一方的智囊诸葛,则声称自己是一个农民——虽然他看上去更加是一个知识分子。吴在影片中给予的一些镜头说明他实际上是把诸葛放在与周对等的位置上,但在我看来,他更认可的是周。 这就带出了吴在这部电影中的某些政治潜意识。首先,他认为联军一方是正义的,孙则声称政府军的行为是侵略。其次,他将曹,政府首相,描述成一个患有疾病的人,并将他的性欲置于权力欲望之上——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他失败的原因之一,而将孙描述成一个患有一定程度忧郁症的君主,却将周描述成治疗者,并将周和诸葛的知识分子形象作为充分的正面人物进行塑造,实际上表示了他的认同。第三,吴在影片的最后表明曹声称为了周的夫人而发动战争是一个烟幕弹,他真正的目的是统一,但他同时并未赋予曹正面的价值评判。这不禁让我产生一些联想。当我再次观察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发现如果站在周的立场上看,这是他们作为一个政权被入侵,而和一个流亡政府联合而抵抗侵略的战争,而联军的成立是出于被迫,在战后一定会分裂(实际上他们也分裂了,在小说中,周死于诸葛的三次羞辱,而刘虽然与孙的妹妹结婚,但因为刘的一名高级将领死于孙的一次军事行动,另一名高级将领死于与孙有关的暗杀之中,刘发动了报复性的战争,而周的继任者最终战胜了刘,刘也在不久之后病故)而相互敌对。我联想到的是二战之中中国的情况,当共产党政府作为流亡政府与国民党政府联合的时候,他们面对的是日中战争中处于巨大优势一方的日本军队。当然在日中战争之后,中国也陷入了内战。如此,诸葛的农民和知识分子的形象可能是毛的某种隐喻,那么吴给予诸葛充分的正面评价就丝毫不奇怪了。那么同样给予作为蒋一方象征的孙一方的君主和将领正面评价,并实际上将周作为影片第一主角来进行表述,是否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一种新的价值判断?吴的香港背景似乎能说明一些问题。 在弗雷德里克·詹明信的意义上讨论第三世界的文本,任何故事都可以作为一种民族寓言来进行解读。而吴事实上有某种程度的自我东方主义倾向,这与A级影片的市场导向是紧密联系的。而近年来北京试图建立的关于“全球华人”的叙述,加上一批电影和电视剧文本试图消弭意识形态差距的事实,也充分说明吴的这种可能的表达是逻辑的。如果把《赤壁》作为中日战争的隐喻的话,《赤壁》对《三国演义》的改写正说明一种意识形态的转变。根据金教授的观点,《三国演义》之中,以刘一方为“正义”,这是一种微妙的感情投射,并且非常有趣的是,刘的“正义”并非来自刘,而是来自诸葛。诸葛事实上是《三国演义》中的主角(Hero——根据叙事学译作主角,译注),而诸葛和毛之间的某种联系则进一步让这种“正义”变得微妙起来。我的一名中国学生告诉我,在电视剧《三国演义》中扮演诸葛的著名男演员在后来扮演了另一部电视剧《长征》中的毛,并且这是中国首次启用明星而非特型演员扮演毛。这个八卦(Gossip——原文)似乎也说明了诸葛和毛之间的某种联系。而周在《三国演义》之中是一个妒忌心非常强的人物,他曾经在联军中数次陷害诸葛,这看上去更像蒋的作为,在《赤壁》之中,周成为了一个正面形象。这种微妙的修订,或者改写,更进一步昭示了上文提到的意识形态表述的变化。 至于中国新中产阶级对这部影片的批评,我并不认为他们是在抗拒这种新的意识形态表达。他们批评的依据是某种想象,这种想象应该来自于他们对今天中国现实的某种不满,所以他们将那个前资本主义的中国作为某种被神圣化的乡愁进行崇拜,《赤壁》一定比《三国演义》电视剧更好,但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问题是不管《三国演义》电视剧好不好,而是此前那个时代正可以用《三国演义》作为象征,他们怀念和崇拜那部粗糙的电视剧,正是怀念此前的生活方式,以此表达对现实的不满。一个可供参照的是俄罗斯的一些电影的表述和接受,“不怀念苏联是没有良知,想回到苏联的是傻瓜”,俄罗斯人这样说,这种表达对中国人同样适用。 所以我丝毫不奇怪这种背景下,一个故事因对另一个故事进行改写而引起的争论,有趣的是这种争论的方式——观众将原来那个故事视为历史。当然原来的那个故事已经成为历史,而今天的观众似乎不仅仅需要一个更好看的故事。但吴创造的票房似乎有说明了另外一件事实,这种新的意识形态表述正在逐渐成为一种可以接受,并被共同分享的共识。当此前的常识被以另一种视角的讲述的时候,中国的观众似乎也在发生变化。当然其间逐渐成形的还是处于全球化时代的中国新中产阶级,以及处于这个时代的中国自我的定位和表述。《赤壁》大约不会像《色戒》那样引起巨大的争论,因为《色戒》的意识形态表达更直接,《赤壁》充其量是一种政治潜意识,但我认为《赤壁》是一个更好的例子。 [完] ———————————————————————————— 呼,累死了……——胤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