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少尉正通过反复拆卸来熟悉他那把新的.45手枪。他的通信兵汉密尔顿正在吃早餐:火腿和菜豆外加葡萄果冻。梅勒斯并不饿。 “别担心,长官,它能打响,”汉密尔顿说,他的嘴里塞得满满的。 梅勒斯看着手枪,然后把它放回到枪套里。 “再说,”汉密尔顿用一把白色的塑料勺子指着手枪继续说道:“真打起仗来这玩意狗屁不值。如果我有一支我会把它锯掉12个规格。” 梅勒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标准装备表上规定了什么职位使用什么武器,手枪只能配发给军官,因为理论上认为军官只应该思考怎么打仗,而不是射击。他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枪,然后又看着费希尔精心上了油的M-16和装弹匣的子弹带,每个弹匣里有18发子弹。一个弹匣可以装20发子弹,但士兵们非常清楚,工厂里生产的弹匣弹簧很脆弱,把按规定上满20发子弹的弹匣装进步枪里反而容易出问题。标准装备表的要求并不切合实际。 梅勒斯拿起费希尔的步枪,开始摆弄它的机件。 “别担心,长官,它能打响,”汉密尔顿说。 梅勒斯朝他做了个一边去的手势。 汉密尔顿并不在乎。他咀嚼着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把手伸进他的包袱里,拿出了那罐珍藏的家里邮寄给他皮克佩帕调味酱①。他小心翼翼地滴了两滴到冷火腿、葡萄果冻和菜豆上,再把它们搅和在一起,重新品尝起来。新少尉还是不饿。 等扬乔维茨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坡上梅勒斯的棚屋走来时,梅勒斯已经披挂好了他的装备:三个行军壶,两个盛满了“顶呱呱”山莓酱,一个装着左撇子柠檬汁②;五枚手榴弹;两枚烟雾弹;一个罗盘;一张从国内带来的上面蒙有塑料皮的地图;绷带,战伤敷料,哈拉宗③;水净化用药片;手枪;两个M-16子弹带,以及塞在特大号袜子里的食品罐头,袜子又塞进了他迷彩裤两边的大口袋里。也有人是把装满了罐头的袜子挂在他们的背包上。 他仔细地把裤腿用钢丝卡簧夹紧在靴子上,以防水蛭钻进来,又把一个塑料瓶里装的驱虫药涂抹在他那顶新的绿色伪装钢盔的宽边橡皮带子上。当古德温的巡逻队的尾巴消失在下面的丛林里时,他看了一眼手表。如果巡逻队未按时出发,他决不会承认费奇所说的古德温哪方面都很强的说法。 扬乔维茨冲着梅勒斯开口笑道。“长官,我想,嗯……”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拍了拍他的软丛林伪装帽的边沿。 梅勒斯看着汉密尔顿。“杀虫剂,”汉密尔顿说。“白色在丛林里很显眼。会成为醒目的目标。” “那这橡皮带用来做什么?”梅勒斯问,顺手把塑料瓶塞进口袋里。 “这我就不清楚了,长官,”汉密尔顿回答。“是为了把那该死的头盔固定住,我想。” “你可以放一些树枝什么的进去作为伪装,” 扬乔维茨谨慎地说。 汉密尔顿咯咯地笑了起来,梅勒斯也勉强笑了一下。这不公平。他在电视上见过海军陆战队用塑料挤压瓶把杀虫剂挤在他们的头盔带子上。他认真地注意了那些细节。突然他明白了电视里的那些镜头周围都是村庄,拍摄那些场景的人的四周很可能根本就没有如墙壁一般的暗绿色丛林。 “我们都准备好了,长官,”扬乔维茨说。“就等丹尼尔斯了。”一等兵丹尼尔斯是炮兵前线观察员。费奇想派他去侦察一下地形,因为费奇觉得可能会需要安德鲁高尔夫、即远在艾格尔峰火力支援基地的那个炮连的少许支持。 在扬乔维茨引路向下面的三班位置走去时,马文8226;盖伊④的歌曲《我从传闻里听说》打破了清晨的寂静。梅勒斯看到三班的海军陆战队员正在那里消磨时间,有些人紧张地摆弄着自己的装备,显然所有人在扬乔维茨去叫梅勒斯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几名黑人士兵正凑在一块吸烟。他们的中央是一个体型匀称、满脸严肃的年轻人,他正蹲在一台便携式的45转电唱机旁。 “好了,杰克逊,把声音关掉,”扬乔维茨轻快地说。 杰克逊头也不抬,举起手,手掌朝着扬乔维茨。“嘿,老兄,冷静。早晨的节目还没结束。” 这一伙人全都轻声笑了起来,包括扬乔维茨在内,他迅速瞟了梅勒斯一眼,想看看梅勒斯是否反对。 梅勒斯不知道他是不是应该反对。他回视着扬乔维茨和汉密尔顿,想要寻找一个暗示。 巴斯从他们身后走过来,打破了这短暂的僵局。“你干吗不放点货真价实的音乐,象是塔米8226;威内特⑤,而不是那种该死的丛林音乐?” “敲洗衣盆和扫帚把,”杰克逊说,然后等着随后而起的笑声。梅勒斯笨拙地跟着笑出声来。杰克逊抬起头,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他一看是梅勒斯,立即关掉了电唱机,并站起了身。这一小群人全都严肃和认真起来,在泥地里把香烟掐灭掉。 “对不起,长官,”杰克逊说。“我不知道你在这。” 梅勒斯感觉到杰克逊显然并没有懊悔的意思。他只是出于礼貌。他坦然地看着梅勒斯,那眼神里分明在说他完全有能力为自己辩护,而无须采取守势。梅勒斯微微一笑。“没关系。我也不喜欢演出被打断。” 确信用扬乔维茨对付梅勒斯没有一点用,巴斯哼了一声,甩腿向二班走去,他要在雅各布斯第一次领导全班出去巡逻时物色个新人才。 “短头弹在哪里?”扬乔维茨边问边四处张望。 杰克逊叹了口气,朝山边上挖出的一个盖着两张雨披的洞口指了指。“他昨晚值的潜听哨。我想他还在吃饭。” “短头弹!”扬乔维茨喊道。“真见鬼!马上下到这里来。” 那边传来咕哝一声。低垂的雨披下面笨拙地凸起了一个看不见的脑袋,然后从棚屋下伸出了两条穿着大号脏裤子的短腿。这是个有着卷曲棕色头发和过大鼻子的矮个男孩,他裂开嘴冲扬乔维茨笑了笑,脸上还沾着意大利面条酱。他用两只沾满了污垢的暗褐色大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嗨,扬茨,”短头弹轻快地笑着说。 扬乔维茨转向梅勒斯。“长官,这是波里尼,只是我们都叫他短头弹。这倒不是因为他又矮又胖。”短头弹指的是一发炮弹因为发射失误落得很近,常常会造成自己人伤亡。 波里尼迅速往他的口袋里塞了几块特罗普巧克力,抓起他的枪走进了队伍里,这时丹尼尔斯正背着电台从连指挥所向山下走来。扬乔维茨把他介绍给梅勒斯,然后从汉密尔顿的电台上抓过送受话器,呼叫连指挥所。“布拉沃,我是B13。我们出发了。” 全班成一路长蛇队形绕来绕去地进入了丛林——扬乔维茨走在队伍前头的第三人位置;梅勒斯跟在他后面,看着扬乔维茨的一举一动;丹尼尔斯跟在梅勒斯身后。没有一个人说话。梅勒斯心里想着扬乔维茨已在这片丛林里呆了将近19个月,他或许比连里其他任何人都更懂得生存的技能。 一旦队员们进入林子,水蛭就开始落到他们的身上。他们试图在每一条水蛭钻进衣服里并吮吸到鲜血之前把它们拍掉,但常常为时已晚,因为他们要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丛林里,紧张地听、看或嗅出能够让他们而非北越军开第一枪的线索。 水蛭们利用一切可能向它们的受害者发起攻击。梅勒斯看到一些水蛭如雨点般地落到小伙子们的脖子上,又从衬衫上纷纷滑下去。其它水蛭则在林间地面的潮湿腐殖质上扭动着身体,先附着在靴子上,然后再爬上裤腿,从一条蠕动的小虫变成吸饱了鲜血的臃肿袋囊。偶尔有人会对着一条水蛭喷上一点杀虫剂,接着它就会扭动着跌到地上,在这个队员的胳膊、腿或脖颈上留下一滴一滴的鲜血。在这次巡逻中,梅勒斯开始把杀死这些小混蛋,并看着自己的血从身体里喷出来当做一大乐事。 十四个人痉挛似的蜿蜒向前走着。开路的尖兵会突然蹲下身,紧张地瞪大眼睛并竖起耳朵,他身后的人则会挤成一团,蹲伏在地,等待着再次起身前行。渐渐地他们疲劳起来,并放松了警惕。然后,在被一个奇怪的声音吓一大跳后又再度恢复警觉。他们的眼睛来来回回地迅速扫视着,试图马上就能把所有方向都照顾到。他们带着“酷爱”饮料包,以及任何能够消除塑料水壶里有化学气味的水的味浓食品。不久,他们嘴角边沾染上的紫色污迹和橙色“酷爱”饮料颜色就与他们眼中的恐惧混在了一起,使他们一个个看上去就象在生日派对上看了女主人放的恐怖片后正往家走的孩子。 他们停下来吃午饭,并建立起一个小防御圈。扬乔维茨、梅勒斯和汉密尔顿靠着电台平躺在地上,吃着C口粮,然后把空罐头盒往丛林里到处乱扔。苍蝇和蚊子从潮湿的空气里钻了出来。梅勒斯再次把驱虫剂喷到自己身上。浸入伤口的药水狠狠地刺痛了他。他发现右腿上有两条水蛭。他一边吃着罐头桃子一边用点燃的纸把它们活活烧死了。 因为睡眠不足,梅勒斯感到很疲倦,他现在只能努力克制着劳累,在几乎无法通过的丛林中挣扎前行。当抵达一道山脊时,他滑倒在了泥泞的斜坡上,他边寻找足迹边摸索着。汗水和雨水使他全身都湿透了。强打精神,负重,苍蝇,伤口,无尽的植物。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么几个简单的意识。 他不再关心他们身处何地或原因何在。他很高兴自己是新来的,扬乔维茨多少还在负责,尽管他为有这样的想法感到羞愧。这就是389天每天醒来后要面临的事务。 在一个地方他们撞上了一道无法避开的竹林墙。这道竹墙就位于他们和一个哨卡之间,墙那边的一道山脊上可能有北越军的机枪阵地。他们必须砍开竹墙钻过去。当担任尖兵的队员拿出大砍刀向竹林劈去时,所有的安全措施全都失去了作用。不久,他们就开辟出了一个竹林隧道。地面倾斜向上,变得益发陡峭。他们开始滑跤。用砍刀开路的人累了,另一个人就去替换他的位置。他们需要一个小时开辟出200米。 突然,尖兵威廉姆斯僵住了,然后慢慢地弯下一条膝盖,把步枪枪托抵在了肩膀上。他的背上冒出一股汗水产生的蒸气。每个人都愣在原位,竖起耳朵,尽可能压住自己的呼吸声。扬乔维茨静静地向前移动,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通信兵汉密尔顿也熟练地向前移去,就好象他是扬乔维茨身体的一部分。梅勒斯跟在后面。 “你听见了吗,扬茨?”威廉姆斯低声说。他身体战栗,额头皱得紧紧的。他们正位于一道山脊的一侧。一条小溪缓慢地从浓密的灌木丛和阔叶林中穿过。梅勒斯紧张地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和“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不一会,他就听到了轻柔的鼻息声,还有模糊的象是咳嗽的声音,以及树枝的撕扯和折断声。 “那是什么?”梅勒斯低声问。 “黄猴子的载货车,长官,”丹尼尔斯轻声说。他悄悄地跟在梅勒斯身后,镇静的耳语把梅勒斯吓了一大跳。梅勒斯看见丹尼尔斯正满脸嘻笑,他嘴巴上沾着红色的乔乔樱桃汁水,使他的脸颊看上去一片晕红。 “黄猴子的载货车?”梅勒斯问。“你说什么?”他转向扬乔维茨,对方脸上正挂着轻微的逗笑看着他。 “是大象,长官,”扬乔维茨说。 “黄猴子用它们来运垃圾,”丹尼尔斯说。 这时每个人都松了口气,全班现在已经到了防御阵地外侧的内缘,每次由两个人交替观察前方的动静。扬乔维茨指着波里尼和德尔加多,后者是个长着一双温柔眼睛的墨西哥裔美国男孩,大家都叫他阿马里洛,因为那是他的家乡。两个人不情愿地挪着步子,蹑手蹑脚地分头向全班的两头走去担任哨兵。 “是吗?”梅勒斯问。他不舒服地意识到自己的麻烦来了。 “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应该顺便呼唤一下炮火,长官?”丹尼尔斯问。 “呼唤炮击?对一些大象?” “他们是黄猴子的运输工具,长官。” 梅勒斯看着扬乔维茨。他记得基础学校里的一门主课告诉他要信任军士和班长——他们是那里的老油条。那门主课里没有提到这里的军士是个19岁的代理下士的上等兵。 “他说的对,长官,” 扬乔维茨说。“他们就是用它们来拖东西。” “可他们是野生象,”梅勒斯说。 “你怎么知道,长官?” 这时丹尼尔斯插话说:“我们总是向它们开火,长官。你否认它们是黄猴子的运输系统?” “但我们是在最远射程上。” “这是个面目标,长官,”丹尼尔回答。面目标指的是一个大体的方位,如军队在战场上的位置,因此其精度可以比单一的点目标放宽不少,就像一个碉堡或掩体。 梅勒斯看着汉密尔顿和持M-79榴弹发射器的蒂尔格曼。他们也只是回视着他。梅勒斯不想在全班面前表现出感情脆弱或愚蠢的样子。毕竟这是在战场上。他也不想搬出标准作战程序继续反对下去,因为他对自己的理由的确也没有多大把握。他已被告诫过要相信自己的班长。“嗯,”他开始慢慢地说,“如果你确实要向它们射击……” 丹尼尔斯裂嘴笑了,他已经在他的地图上做好标记,现在正伸手去拿电台上的送受话器。 “安德鲁高尔夫,我是大约翰布拉沃。请求炮击。完毕。” 梅勒斯想象着当这一呼叫传到射击指挥中心后,那个炮兵连匆忙行动的情景。 在丹尼尔斯把地图上的坐标和罗盘方位转述完后,过了片刻,第一发炮弹就从丛林上方呼啸而过,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一列加速穿过隧道的列车。地面发出了沉闷的重击声,然后空中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接着就是灌木林断裂的破碎声和大象受惊吓后巨大身躯的移动声。丹尼尔斯很快做出了修正,然后第二发炮弹又呼啸着砸了过来。地面再次震撼了一下,接着又是剧烈的爆炸声。这以后,低沉的动物声响再也没有了。 丹尼尔斯取消了任务。“这会儿它们全都他妈的完蛋了,”他满意地笑着说。 扬乔维茨不想费劲去核实战果,因为这意味着要顺着山沟一路往下走。再爬上来得需要好几个小时。梅勒斯同意了。 ---------------------------------------- ① 一种牙买加番茄酱。 ② 左撇子柠檬汁(Lefty Lemon):与上文的顶呱呱山莓酱(Rootin’ Tootin’ Raspberry,此为意译)一起,均为美国食品生产企业皮尔斯伯里公司生产的饮料名。 ③ 学名是“对二氯氨磺酰苯甲酸”,一种供水消毒药。 ④ 美国黑人音乐家和歌唱家(1939—1984)。 ⑤ 美国乡村和西部乐曲歌手(1942—199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