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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研究论坛休闲区[闲聊灌水] → 我也转一篇——不知道应该算是军事还是历史还是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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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斯塔朗特 男,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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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转一篇——不知道应该算是军事还是历史还是经济^^
[这个贴子最后由威斯塔朗特在 2002/10/28 11:09pm 编辑]

转自中评网,盛洪的文章。

 
中评网 > 学者社区 > 个人主页                   
 
 
 新帝国主义,战略恐怖主义,还是天下主义?*
              
 
                 盛 洪 


 
  


一、 新帝国:战国逻辑的一个结果

如果不考虑意识形态,冷战时的力量格局应被描绘为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核恐怖均衡。按照基辛格的理论,由于双方都担心对方会进行核报复,所以不轻易发动核攻击;又因为任何常规战争都可能升级为核战争,所以双方尽量避免冲突(1972)。美苏两国甚至自觉地利用核恐怖互相制衡。1972年,它们签署了《反弹道导弹条约》,其用意就是将双方暴露在对方导弹攻击的威胁之下,反而促使双方谨慎从事,进而减少核战争爆发的可能性。事实证明,核恐怖均衡是起作用的。自二战结束到苏联解体的近50年间,除了一些局部战争,世界基本上是和平的;尤其是,美苏之间没有打过仗。

显然,与无核世界相比,核恐怖均衡是一种不合作均衡。我曾提出,在存在着武器竞赛的情况下,不合作均衡也是不稳定的,因为会有一种"不合作升级"现象,或叫作"不合作非均衡"(盛洪,1999,第188页)。即当其中一方在武器技术上有重大突破后,就打破了原有的军备均衡,获得不合作升级带来的好处(见图一)。两个超级大国的竞争又类似于经济学描述的双寡头垄断。一般而言,当有两个竞争者时,竞争往往是恶性的,即一方要将另一方淘汰出局,才善罢甘休。尽管不合作升级对整个世界没有好处,由于会给其中一方带来暂时利益,所以变得似乎不可遏制。因此,核恐怖均衡是不稳定的。


说明:当美苏双方知道,一旦发生核战争,双方都会同归于尽(-∞ 比 -∞),它们宁愿采取核恐怖均衡的策略(5比5);但美国打破了武器(包括导弹、生化、基因和太空武器)水平的均衡,即采取了不合作升级的策略,获得了相对于俄罗斯的明显优势,它必然挖掘这一优势所带来的好处,成为新帝国(10比-20)。


事实上,虽然没有爆发核战争,双方都在"暗中较劲"。其目的是改变力量对比,在竞争中胜出。直接来看,尽管双方签署了一系列保持战略武器平衡的条约,但任何一方从来没有放弃过改进武器的努力,或者钻条约规定的空子,或者开发没有条约约束的、但更为"先进"即更为可怕的武器。而其战略,包括改变结盟关系(如从苏中结盟到美中结盟),也包括经济发展的竞赛,因为军事实力背后一定是经济实力。更长远地看,即使两大国没有太大的变化,其它国家的发展也会打破现有均衡。拥有核武器的国家越来越多,在核俱乐部中达成一致也就越来越困难。苏联的解体证明了这种两国体系的不稳定性,而冷战后新的核国家的出现,使核恐怖均衡体系变得更加复杂了。

冷战的结束,实际上就是这场双寡头竞争的一个结局。尽管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仍是一个军事大国,但其经济实力已经远远落后了。这意味着两大国体系将要终结。充分意识到自己优势的美国显然要面临选择:或者继续维系这种均衡;或者摆脱它,走向单极世界,即本文所说?quot&#59;新帝国"。与一个其实力与自己相差甚多的国家维系一种均衡,意味着美国要压抑自己的发展潜力,同时要在国际经济政治关系中放弃假如在单极世界中无需放弃的利益。而如果摆脱旧有均衡的束缚,走向新帝国,尽管退出《反弹道导弹条约》,建立战略导弹防御体系有某种增大核战争的危险,由于对手俄罗斯的衰落,这种危险已经不如原先那样大了。更重要的是,在这样一个美国实力上升,俄国实力下降的阶段,把握时机扩大优势、拉开距离,则可以一举成为没有竞争对手的超超级大国。其对美国的好处自不必说。对世界而言,从短期看,一个新帝国支配的国际经济政治格局比双寡头的情形似乎更具稳定性。 因此,不管是否小布什上台,在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国际规则下,美国作为一个政治实体在短期内的理性选择,就是要成为一个新帝国。原来保证核恐怖均衡的条约体系,现在在美国看来都是要摆脱的"过时的"束缚。美国参院否决批准、继而小布什不再要求国会批准《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使美国实际上退出了该条约;为推出战略导弹防御体系,美国公然退出《反弹道导致条约》;一直秘密研制生化武器,在被披露后又声称"为了防卫",干脆把《禁止生物和毒剂武器公约》视为一纸空文;我们更不惊讶,当美国宣布要研制太空轰炸机时,也不认为还存在《外空条约》了;更不用说美国还在加紧研制暂时没有条约束缚的基因武器。进行新的一轮武器升级和扩军备战,加上海湾战争,北约东扩、科索沃战争和阿富汗战争,就是美国走向新帝国的足迹。问题是,新帝国是可能的吗?它将给世界带来什么?


二、新帝国的经济逻辑

人类历史中出现过的一些大帝国,它们幅员辽阔、包容各族。尽管它们多是靠武力征服,但也带来了更大规模的公共服务,范围更大的市场空间和统一的法律制度,因而也曾有过短暂的繁荣,甚至相当长时间的稳定。然而帝国也内在地包含着导致崩溃的因素。首先是帝国赖以控制和扩张的暴力机器,要靠不断扩张带来的利益激励。如罗马帝国军人的回报就是被征服的土地和奴隶。这需要把扩张当作常态。然而持续的扩张既会导致帝国规模过大,也会激起周边民族的仇恨。规模过大会增加统治的难度。帝国的办法或者是增加管理层次,或者是多君共治(如罗马和蒙古,参见吉本,1997;宋宜昌、倪建中主编,1997)。多君共治往往孕育着分裂,而增加管理层次就要增加组织成本。在起初,新增的统治成本通过进一步的征服来弥补,但当帝国的扩张超过一定规模,统治的边际成本逐渐增加,以至逼近扩张的边际收益时,帝国扩张就会放缓甚至停止。帝国的成本就会加到被统治人民的身上。扩张所引起的周边民族的反抗也会增加帝国成本。所以这样一种以扩张维持平衡,以帝国养帝国的方式不可能长期稳定。内部和外部的反抗带来统治成本的上升和扩张的中止,反过来又会减少甚至消除帝国赖以运转的帝国盈余。一旦帝国在财政上无法运转,就最终会导致帝国的崩溃。蒙古帝国和罗马帝国都是如此。 大英帝国是第一个现代帝国。在运用暴力实现征服方面,它与传统帝国没有区别。不同的是,蒙古人或罗马人只是在军事组织上占有优势,而大英帝国则将现代技术用于对武器的改进,主要以坚船利炮征服世界。大英帝国对被征服人民的掠夺也有某?quot&#59;现代"色彩。一方面,它把殖民政府的税收用作海外军队的开支,或者直接转用到英国本土;另一方面,它通过对殖民地半殖民地贸易的控制,获得于已有利的贸易利益和工业优势,如在北美殖民地和印度所作的那样(斯塔夫里亚诺斯,1995,第241~256页)。当然还有奴隶贸易和鸦片贸易的利益。然而,尽管大英帝国也作了诸如公共服务、扩展市场和建立法治的努力,尽管它使用的是现代技术进行统治,被它盘剥的各国人民仍然起而反抗,最后瓦解了大英帝国。

十九世纪的殖民化运动,使得地球已经不再有"新大陆"了;二十世纪中叶的非殖民化运动,宣告直接统治的帝国形式也已过时。因而,新帝国对世界的主导主要采取非殖民统治的形式。替代直接统治的,是美国对海外的驻军和国际军事组织。在这表面形式变换的背后,是使新帝国能够形成和运转的新的财政逻辑。目前美国在世界上数十个国家驻军,人数达40万,每年耗费数百亿美元。美国通过北约以及与其它国家的军事协议,建立了国际军事体系,也支出巨大。就是在美国本土,美国军队的设置也是为了应付在世界上能同时打"两个战争"或"一个半战?quot&#59;,而不仅仅是保卫本土。因而维持新帝国的费用是巨大的。有些时候,海外驻军的费用由较富裕的驻军国部分支付(如日本),美国也可能获得驻军国在经济和贸易上提供的优惠。但这只占较小的部分。美国只有支付维持一个帝国多于普通国家的军费的能力,才能作为一个新帝国运转。例如美国2000年的国防预算为2890亿美元,实际开支3400亿美元,如果按世界人均军费145美元计算,美国只需406亿美元军费,可以说,这额外花费的2994亿美元,就是美国作为新帝国的货币代价。

应该承认,在一个无政府主义的世界中,美国作为一种稳定的力量维持着国际秩序,从而相当于提供一些国际的"公共物品"。然而美国并不能向世界征税,更不能直接掠夺;尽管它经济实力很强,也不能对内增加赋税,因为这样做会削弱自由企业的动力。因此,新帝国的财政逻辑必是在直接掠夺世界和增加本国赋税之外存在着。应该指出,虽然没有直接的掠夺形式,在现代世界上,真正起支配作用的规则仍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规则,即武器先进者或军事实力强者胜。只是这种规则采取了新形式,美国也通过新的形式获得了维持新帝国的回报。

军事优势会对经济产生什么影响吗?我们想象一个具有绝对军事优势的国家。一旦它与别国发生军事冲突,获胜的概率非常高,最差也会打个平手。换句话说,它不会失败。首先要考虑,这种绝对的军事优势与军事技术和军事工业的发展有关。作为新帝国,它的军费开支的一大部分是用于军事技术开发和军火订货的。由于政府的额外支持,军工企业可以进行按市场判断看来过于冒险的研发投资,从而保持技术上的领先地位。从武器角度看,"较先进"和"较落后"的市场价值之差要远远大于一般商品。因为在"较先进"的武器面前,"较落后"的武器就接近于一堆废铁。因而在国际市场上,就存在着对新帝国的武器的巨大需求。事实上,美国一直是全球最大的武器出口商。2000年,美国军火出口额为186亿美元,占世界军火贸易的50.4%。在另一方面,美国的军火企业又多同时生产民品(如波音公司),领先的军事技术通常可以转变为民用技术,使这些企业在民用产品上拥有技术优势,间接地弥补额外的军事开支。

第二,绝对的军事优势还说明,拥有这种优势的政府是强有力的,从而它发行的货币是有保证的。自从人类社会接受纸币以来,纸币的信用和发行它的政府的信用是联系在一起的。因为纸币不同于金属货币,也不同于以贵金属为本位的货币,是由贵金属本身的价值来保证的;纸币的唯一保证,就是政府本身的稳定性,经济实力,和成熟的货币政策。应该承认,美元的地位,除了美国的经济实力和美国成熟的货币政策外,美国在世界上的军事地位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因而美元是一种最令人信赖的世界货币。它不仅成为各国外汇储备的主要成分,而且可以作为向第三国支付的硬通货,不再流回美国。甚至有些国家以美元为本位,发行自己的货币,或者干脆就用美元作本国的货币,即美元化。因而,美国作为世界货币的发行国,受益于世界货币的铸币税收益。而所谓铸币税,就是发行货币的收入减去成本。对于纸币来说,成本是很低的。据说每100元美元钞票的成本是4美分(张宇燕,2001)。政府还需要支付的,是维护货币流通的制度成本。而在国外,美国无需承担这种制度费用。而美国向世界发行货币的主要渠道,就是贸易逆差。这一贸易差额,近似地就是美国向全世界征收铸币税的数额。尤其自1982年以来,除了极个别年份,美国一直存在着高额贸易逆差,到2000年,美国的贸易逆差高达3696.89亿美元。如果扣掉广义的成本,如20%,约得2958亿美元,这很接近当年美国维持帝国的额外支出,即2994亿美元。

第三,绝对的军事优势还意味着,美国人的安全和在美国的资产的产权获得了强于其它国家的保护。从产权理论角度看,产权的安全程度具有市场价值。一个受到100%保护的产权要比一个受到80%保护的产权更有价值。而在一个易于受到侵犯的国家中,产权受到保护的程度显然不如在一个国防强大的国家中。将同一个资产放在黎巴嫩显然就不如放在美国更有价值。因此,这种产权的安全性一方面使得在具有同等物理性能的资产中,美国的这类资产更有价值,另一方面也对外国资产产生巨大的吸引力,使它们流向美国。美国资产具有更高的市场价值,是对美国军费开支的又一种弥补方式,而外国资产,主要以可流动的资本为形式,向美国的流动,可以从几个方面给美国带来好处。一是资本向美国的流动显然增大了对美元的需求,从而使美元处于较高的汇率价位上,这意味着美国可以较少的美国资产交换较多的外国资产;一是美国可以以更好的条件,即更低的利率,更少的产权份额获得这些外国资产;一是在美国货币政策即定的情况下,流入的资本为美国提供更多的货币供给。 于是作为外国贸易盈余的美元又大部分以购买美国金融资产的形式回到美国,例如1998年,美国的经常项目逆差为2200亿美元,而资本与金融项目顺差则为2100亿美元。这相当于美国用本国的金融资产的产权交换外国的实物商品。这些金融资产的大部分,是美国政府债券和美元现金。也可以说,美国新帝国的财政资源几乎完全依赖于它发行世界货币的铸币税,而具体表现形式,则是外国对美国金融资产、尤其是美国政府的金融资产的投资。由于在金额上极为接近,我们可以近似认为,外国向美国政府债券的投资,又被用于美国政府的军费开支。这虽然具有讽刺意味,但不过是一种新形式的帝国传统,?quot&#59;以帝国养帝国":帝国赖以统治世界的资源,是被它统治的世界提供的。而前述铸币税之外的种种好处,则可以被看作"帝国利润"。


三、新帝国的政治性质

接下来的问题是,新帝国能给世界带来好处吗?它能像一个公正超脱的国际立法者和执法者为世界带来公共福利的增量吗?这取决于新帝国在国际政治中的运作规则,以及它本身的政治文化性质。 事实是,美国作为新帝国在世界上的行为,依赖于美国对外政策和国际战略的政治决策机制。尽管美国总统在对外政策上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权,但这个决策机制的基本规则仍是民主投票程序,因为总统究竟是选举产生的。问题在于,这样一个机制能够制订出符合世界利益的对外政策来吗?答曰,不能。这是因为,民主之所以在政治上公正、在经济上有效率,是因为它符合一致同意原则。即任何一个被决策所影响的人都应参加这一决策;而所有相关人都同意的决策,才是一个最佳的决策。否则就存在公共决策中的外部性问题(布坎南,2000,第208~218页)。而一旦涉及对外政策,这一决策所影响的外国人并不会参预投票。这样的决策程序就缺少民主之所以有效的基本要素。因而我们不能保证,一国人民投票决定的对外政策,会符合世界的利益。由追求自己利益最大化的个人投票合成的对外政策,往往反映了对该民族利益最大化的追求。这种追求有可能是以损害别国利益或世界福利为代价的 。尤其当一个国家具有武力上的优势时,其国民更有可能倾向于用军事手段、而不是政治手段解决与外国的冲突。只是在偶然的情况下,即一国的军事实力与他国势均力敌,理性的国民才会从长远考虑,选择其结果会对世界各国有利的对外政策。 由于存在决策成本,少数服从多数退而求其次地成为实际的民主规则,这同时又成为民主制度的致命问题。具体到美国,由于实行代议制,由于院外压力集团的合法存在,又由于新帝国在根本上依赖于军事优势,军事工业集团会在对外政策中扮演独特的角色。尽管这个利益集团人数较少,但正如曼瑟·奥尔森教授所指出的那样,利益较大、而人数较少的利益集团恰恰更能形成集体行动,具有与其人数不成比例的能量(奥尔森,1995)。这一集团的利益决定了,它喜欢战争而不喜欢和平。因而通过院外活动,它会使民主程序决定的对外政策偏向于美国对外的军事干预,偏向于制造紧张局势,偏向于采取战争手段 。除了通过游说直接影响议会外,它还通过对传媒的控制间接地影响民意。事实上,美国许多大的传媒系统都与军事工业集团存在着各种联系。这样的政治过程不仅可能作出不利于世界的决策,也有可能作出不利于美国、而只有利于这一利益集团的决策。因为根据奥尔森教授的理论,如果军事工业集团的利益只占美国利益的1%,根据理性计算,它就有可能为了自己的一份利益,不惜牺牲百倍于此的美国利益(Olson, 1993)。

除了国内政治过程,美国的道义资源和经济理念也似乎不能保证美国作出有利于世界福利的决策。道义的第一个资源是民主。但是在国际政治中?quot&#59;民主"似乎只是美国证明自己国际行为合法性的招牌,而美国并不想在国际政治中实行民主。一方面,为了"国家利益"美国经常与反民主的政权站在一起;另一方面,打着民主的旗号对他国的干涉又经常会损害民主的道义形象。由于国际政治中的民主,无论是一人一票还是一国一票,都会贬抑美国军事优势的价值,因而从理性人的角度看是不可接受的。因此在现实中,美国新帝国的国际合法性,甚至还达不到中国春秋五霸的水平。春秋五霸第一要打着周天子和仁义的大旗,第二要通过诸侯会盟来获得称霸的地位,从而具有较高的合法性;而美国经常把联合国、甚至盟国抛在一边单独行动,则缺少民主保证的国际合法性。 第二个道义资源是自由,它同时也是美国人的经济理念。在一国之内行之有效的经济自由,一旦进入国际领域,就有两个修正条件。第一是没有政府;第二是不能自由迁徙。由于处于无政府状态,国与国之间的贸易冲突往往依赖于双方的力量对比,从而较难获得公正的裁决。即使假定自由贸易的规则是公平的,由于不同国家的自然禀赋、文化背景和技术水平的差异,有些国家可能会持续地承受贸易逆差和资本外流,从而在自由贸易全球化的过程中走向边缘。但由于没有人口在国际的自由迁徙作为补偿(像国内那样),国际自由贸易并不会导致全球皆大欢喜的结局。更何况,作为自由贸易的鼓吹者,美国人在现实中并非对之盲目崇拜。在立国以后的近二百年间,美国一直奉行贸易保护主义,直到20世纪60年代才走向自由贸易。因而美国本身也不能成为自由贸易的道德楷模。因此,即使我们考虑到WTO对国际贸易无政府状态的改进,对自由贸易的简单鼓吹和强力推进,在没有自由迁徙作为补充的情况下,仍不是符合世界利益的。

第三是基督教。尽管经新教改革和世俗化,基督教已经变得更为宽容,但它仍是世界上最具排他性的宗教之一。特定的圣子形象,与具体历史相关联的宗教故事,使得具有较高超越神圣性的基督教,却不具备超越种族、国家和文化的性质。在基督教世界内部的成功,西方国家在近代以来在国际上的军事、政治和经济优势,使得基督教的传教热情与殖民主义时期的扩张冲动相辅相成。火刑柱和十字军的历史提醒我们,它曾因为信仰而杀人。直到今天,它的宗教理想仍主要是世界的基督化,而不是与其它文明平等交流、相互融合。因而,基督教作为美国的一种道义资源,更缺少增进世界福利的含义,却会增大冲突的可能。与伊斯兰教上千年的宿怨,更有可能把较小的纷争变成危险的宗教战争 。而不断改进杀人武器的努力,已经变成保卫神圣基督教的高尚事业。 我们也应看到,在美国也有一些不适合用来标榜、却实际存在的文化意识,如种族主义、民族主义和帝国主义情结。我们可以在美国早期的文献中看到大量这类情结的表述(迈克尔· H·亨特,1999,第21~95页)。而在今天,这类情结或者借助于"自由、民主、人权"的漂亮外衣而发泄出来,或者深深埋藏在心底,却仍然是美国文化中不可低估的力量。它们显然会推动美国在当今国际政治中扮演负面的角色。

当然,在美国多元而丰富的文化中,也有一些主张宗教宽容、种族平等、普世人权、反对战争的传统;在美国政府的外交传统中,也有追求道德理想的威尔逊主义(基辛格,1998);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制衡了上述倾向。然而无论怎样,新帝国的政治性质,最终还要取决于它赖以存在的基本规则,即军事力量强者胜的规则。为了维护新帝国的单极统治,美国必须不断地开发更为"先进"、从而更为可怕的武器。这一规则本身就违背了全人类的根本利益,即世界的和平。静态地看,这一规则将本可以和平利用的资源耗费在开发和制造武器上;动态地看,它鼓励所有的国家参加这场实则野蛮的竞争。为了维护新帝国的优势地位,美国也必然采取削弱它的潜在对手的国际战略。如果哪个国家在现有的国际经济规则下出现经济上的崛起,从而有可能在较大程度改变与美国之间的经济力量对比,甚至有朝一日会超过美国,维护新帝国地位的美国人就宁肯不遵循这一经济规则,进而会采取各种压抑潜在对手发展的措施,甚至可能动用武力 。美国就有可能从国际公共物品的提供者变为国际公共灾祸的提供者。

因此,尽管新帝国在中短期内能给世界带来相对的稳定,非殖民化的世界大势和美国的理想主义约束着美国比以往传统的帝国更为收敛,但由于缺少外在的制约力量和内在的自律精神,如同一个在双寡头竞争中战胜对手的垄断者,美国在更多的时候会以损害别国和世界的利益为代价,为自己捞取好处。反过来又会引起其他国家对美国的反感和抗拒,这又增大了美国作为新帝国的成本。随着时间的推移,新帝国与其他国家的冲突可能越来越多,维系帝国的成本也会越来越高。这可能成为新帝国没落的原因。而由于新帝国基本规则的支配,它主要依赖于对武器的技术改进来对付每一个新的危机。尽管从获取财富的形式上看,新帝国比以往直接掠夺的传统帝国更?quot&#59;文明",但从它维持其统治地位的深层规则(即武器先进者胜)来看,它远比传统帝国更为危险。因而无论是它过于强大,还是它走向没落,都可能给世界带来阵阵伤痛。从长远看,这是将人类引向深渊的毁灭之路。 


四、战略恐怖主义的国际政治含义

"911事件"与以往的恐怖主义事件不同的地方,是它具有战略意义。所谓有战略意义,就是说它对整个国家乃至世界政治,都会产生系统性的影响。而在此之前的某个劫机事件或爆炸事件,都难以产生如此影响。因此我们称进行此类活动的恐怖主义为战略恐怖主义。那么,对于国际政治来说,它意味着什么呢?

首先,战略恐怖主义的出现已经使核恐怖均衡的条件不复存在。核恐怖均衡战略是以能够进行核报复为基础的,而报复的对象是另一个民族国家的人民。在这时,一国人民是另一国人民的核人质。然而战略恐怖主义者并不代表任何民族国家,他们的行为多是在隐秘的情况下进行的。尽管总有些庇护他们的国家,但一来他们隐藏在哪个国家并不确定,二来庇护国家的人民究竟与恐怖分子没有直接关系,为恐怖事件对他们进行报复就缺少道义基础。更何况,在极端情况下,恐怖分子在策划和准备阶段,可以隐藏在他们想打击的国家本身而不露出破绽。因此,面对战略恐怖主义、尤其是核恐怖主义,报复将失去目标,核恐怖均衡战略也就不攻自破。

第二,完全制止和准确打击战略恐怖主义在技术上是不可行的。由于战略恐怖主义会对一国或国际社会造成系统性的破坏,若要防止战略恐怖主义的发生,就必须进行系统性的防范。如全面地增加安全检查,显著地限制移民和外国人入境,以及建立城市防空系统,都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与直接费用相比,对自由权利的限制将不仅与政治理念冲突,更因干涉了经济权利而损害整个社会的效率。一个社会无法长期承受这样的成本。在另一方面,由于恐怖分子具有很强的隐蔽性,若要准确打击并且不伤及无辜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使得对恐怖分子的打击处于两难境地:或者不能惩罚恐怖分子,或者不可避免地伤及无辜。前一种情况将使恐怖分子有恃无恐;后一种情况则会创造出新的恐怖分子。

第三,最为重要的是,仍然建立在暴力基础上的战略恐怖主义可能会颠覆"武器先进者胜"的规则。这一规则支配了整个近现代史。按照这一规则,哪个民族国家拥有更先进的技术、并把这些技术应用于武器制造,哪个国家就能在战争中获胜,并在国际关系中处于优势地位。而"911事件"则说明,借用民用设施,采用低技术武器也可以造成战略性的破坏。这使恐怖分子有很宽的选择空间,并且能够不断"创新"。恐怖"创新"将使恐怖主义防不胜防。任何更准确、更具杀伤力和破坏力、使用者更为隐蔽的武器发展,不仅无法战胜这些恐怖分子,而且最终会为恐怖分子所用。因为无论技术多么先进,一旦武器被制造出来,就终究会扩散,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已。如果任何先进武器最终会对准武器发明人的话?quot&#59;武器先进者胜"的规则就会被打破。

由于具有这几个基本特点,战略恐怖主义对国际政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比较直接的,是增大了新帝国的成本。由新帝国的特点,它可能在国际冲突更少公正性,从而更可能会受到那些受新帝国压制的民族的仇恨;恐怖主义作为这些民族解决冲突的一种方式,更有可能将新帝国作为它的攻击目标。无论战略恐怖主义得手,还是严密的安全防范措施避免了战略恐怖主义,都将使新帝国受到削弱。在前一种情况中,由于丧失了安全感,新帝国的资产将会贬值,国外资产也会望而却步,外国资本的流入将会大幅减少;美国军事力量威信的下降,将影响美元的地位,使之大幅贬值;由于恐怖袭击更有可能发生在交通和通信领域,人们宁肯放弃较有效率、但更不安全的交易方式,这导致交易效率下降,进而影响生产效率。在后一种情况中,尽管美国的安全得到了保障,但这种保障的直接成本(如安全设施的开支)和间接成本(如限制自由所带来的效率损失),也会通过削弱美国的经济实力、间接地削弱它的军事实力。这两种结果都将打破前述新帝国的经济逻辑,即靠贸易逆差发行作为世界货币的美元,同时通过外国向美国的投资将世界美元用作美国的帝国资源。因为一方面,外国将减少持有的美元,从而压低美元汇率,这又会缩小美国的贸易逆差,从而减少了世界货币的发行,即减少了美国的铸币税收入。另一方面,外国资本流入的减少同时就减少了美国可以支配的世界资源。这两个方面可能共同使贸易逆差和外国投资达到一个新的均衡;也有可能使新帝国出现恶性循环,即因为安全感丧失导致的铸币税收入的减少而被迫缩小了军费开支,又因为军费开支的缩小进一步降低了安全感。它也可能成为新帝国没落的先兆。 然而在另一方面,尽管战略恐怖主义削弱了新帝国,但由于它采取的仍是暴力方式,因而它不过是使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丛林更为复杂一些罢了。由于世界上还存在着其它强国,新帝国如果可能衰落的话,又会出现两个或多个强国对恃的局面。这也不是一个稳定的局面。并且由于战略恐怖主义的存在,它不仅可能作为民族国家之外的新的暴力力量加入到战国中来,而且由恐怖主义的隐蔽性和突发性,战略恐怖主义可能会引起更多的冲突。当然只有在很小的范围内,它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即提醒世界不要忘记较为弱小的民族群体。 


五、天下主义的政治安排和道德约束

美国本来可能成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民族。它可以依赖于自己在军事、经济、政治上的绝对优势,在冷战后结束弱肉强食的丛林规则,禁止试验、并最终销毁所有核武器,终止所有对武器的改进,扭转人类走向毁灭深渊的可怕路程。但它没有这样做,它的优越感,它的政治制度,和它缺少解决战国问题的历史资源,使它身不由己地走向新帝国。 但是,新帝国并非美国的最佳选择。它只是美国某一部分人在短期内的最佳选择。一个重要的事实是,美国越是走向新帝国,越是拥有军事上的优势,美国人越没有安全感。这和人们的初衷颇为相反。美国人对战略导弹防御体系的态度就能说明问题。世界上军事力量最强大的国家,却似乎最担心它的安全。如果此逻辑成立,地球上没有一个国家是安全的了。问题在于,这个为外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现象恰恰反映了美国政治制度的致命缺陷,即通过政党政治、院外活动和传媒宣传,军工集团操纵了美国的政治。建立强大的军事力量,走向新帝国显然符合它们的利益。然而为了获得持续的好处,军工集团必须不断地夸张美国所面对的危险,直到大多数美国人真的以为是危险的时候,它们才能获得必要的政治支持。然而这样一来,美国人就越来越会为安全担忧。 另一方面,美国的强大又使美国人民在就国际事务投票时,倾向于军事干涉。因为每一个美国公民在投票时,就是在进行成本和收益的计算。军事上越具有优势,和对手的差距越大,人们越认为战争的成本较低,而收益较大,越倾向于发动战争 。所以可以推测,如果美国的战略导弹防御系统果真能够奏效的话,美国的国会将会更加好战。然而,任何凭借技术力量就能从肉体上将敌人全部消灭的想法都是错误的,因为敌人是"仇恨"创造出来的。一个国家越具有军事优势,就越有可能在处理国际事务中缺乏公正,因为使用军事手段就可以不考虑对方的理由,而兼听往往能够纠正一方的偏见。因此成为新帝国的美国可能四面树敌,军事优势反而创造了越来越多的敌人。他们将采取各种各样的形式"报复"美国人。

最后,即使美国能够在短期内避免这些问题,美国毫无约束地改进和发明杀人技术,最终会和全人类一起灭亡。和其他民族不同的地方是,其他民族是被迫接受这一悲惨命运的,而美国人有可能改变这一命运。美国人为了短期的技术上的领先,就率先破坏经过多年努力的核军控和核裁军进程,使和平希望毁于一旦。但是我们谁也不能保证一国总是保持技术上的领先,美国的短视只会带来新的军备竞赛。在技术大大前进了的今天,就有可能创造出比核武器高一个数量级的武器。既然核武器已经可以毁灭人类,这种新的武器(如基因武器)就更容易做到这一点。

对于那些相对弱小的文明而言,战略恐怖主义显然也不是最佳选择。尽管战略恐怖主义可能削弱新帝国,但它不能阻止新帝国沿着不公正的国际政策继续走下去。"911"以后,美国更为强硬地站在以色列一边就是明证。问题在于,恐怖主义的形式本身,就使它失去了道义力量,从而得不到大多数国家和民族的支持。而新帝国的政治性质决定了,它更看重对恐怖主义的眼前报复,和借口对恐怖主义的打击强调美国的安全利益,而较少反省在战略恐怖主义背后所蕴含的国际政治因素。"911事件"并没有延缓、而是加速了美国从《反导条约》中退出;美国的鹰派力量空前强大。战略恐怖主义不是新帝国注定要衰落的主要原因,这个原因只能是新帝国自身,但战略恐怖主义及其所代表的民族却有可能成为新帝国的殉葬品。

因此,在技术高度发达的当今世界,只有给全人类带来和平与福祉,一个民族才能持久繁荣。而走向持久和平,仍是人类至今没有解决的重大难题。在我看来,这大致应该包括三个方面。第一是建立一个公正的有权威的国际组织;第二是各国将裁军之后的军事力量交由这个公正的国际组织指挥;第三是通过平等交往实现各个文明的融合与整合。第一个方面涉及到对联合国的改造。尽管联合国要比美国的单边主义要好,但它仍然是以军事实力的大小进行权力的分配。五个常任理事国同时就是五个核大国的事实说明,联合国不过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合法形式而已。因此,只有改变分配权力的规则,按照人口和其文化对和平的贡献安排安理会的成员资格,增加譬如埃及、印度、秘鲁等国(而不是德国、日本)作为常任理事国,联合国才有可能是一个公正的机构。第二个方面,若要联合国成为一个具有权威的国际机构,就必须掌握相对于各国都具有优势的军事力量。这需要第一,各国进行裁军;第二,将裁军后的军事力量交由联合国掌管。当国与国出现冲突时,可由联合国安理会甚至联合国大会出面裁决,并由联合国的军事组织强制执行。

然而,实现上述两个方面不仅异常艰难,并且即使实现了,也并不能完全解决国家民族之间的冲突。我们应当看到,国际政治问题并不是"民主"能够完全解决的。在国际上,任何一个服从多数规则的决议都有可能损害很大一部分人口;因为许多迥然不同的文化和宗教的存在,这种损害就会更为深重。因而如布坎南教授所说,民主不能很好地适用于文化异质性太强的社会中(2000,第124~125页)。因此,天下主义的政治安排,实际上要以天下主义的文化为前提。即世界上的不同文化,在保留自己的特性的前提下,融合成一个全球文明。如果存在巨大的文化分歧,人们甚至连什么?quot&#59;公正"都不可能达成一致,就不可能形成一个公正的全球组织的宪法共识,改造联合国也将是一句空话。当不同文化通过融合找到彼此的共同点后,它们之间的冲突也会减少。更为重要的是,这种全球文明显然应是一种天下主义的文明,它不仅使不同民族的人不再按民族区分彼此,而且使他们以道德而不是以实力和睦相处。在这样的文化条件下,联合国的民主程序的弊端才能得到弥补,人们更多地不是通过投票,而是通过彼此的和平协商解决他们之间的冲突。

在已往形成的人类文化中,中国的儒家传统有着丰厚的天下主义文化资源。春秋战国时期,不仅出现了崇尚短期功利计算的纵横家及后来的法家,也出现了强调在国家间实行道德而不计一时功利的儒家。它对当?quot&#59;国际政治"的基本主张,主要集中在《春秋公羊传》中。在该书中,被认为是真正作者的孔子通过对具体事件的褒贬评论,道出儒家处理国际事务的道德准则。在评论一次楚军围宋城的战争中,双方两个大夫互通情报,最后劝使楚庄王退兵时,孔子肯定了为仁义目的而不计军事胜负的行为(蒋庆,1995,第241~243页)。后来当儒家成为中国的主导思想以后,一直强烈地影响着历代政府的对外政策。例如汉代拒绝乘匈奴国内大乱或句骊国王去世之机发兵(黎虎,1998,第22页,第36页),宋代则因"示人以仁义"而从对西夏收复的失地中撤军(李华瑞,1998,第85~90页)。这种主张虽然不符合短期的功利计算,却是一种超越世代的理性主义,即在民族或国家之间建立道德规范,从而减少互相之间的仇视,反而因获得长久和平而更有生命力。这是一种大智慧,用孟子的话说就是"仁者无敌"。它的含义并不是"仁者"无敌于天下,而是说"仁者"因其仁慈而没有敌人。

在秦帝国崩溃后,继承其版图规模但接受了儒家思想的历代成功王朝,因将道德放进对外政策的考虑中,而一改帝国性质,不以扩张维持平衡,也不以帝国养帝国,因而形成了后帝国体制。罗马帝国崩溃之后,欧洲不复出现同样的大帝国,又重新陷入战国时代达一千多年,而在中国,虽然时有中断,后帝国形态却持续至近代。这不能不说是有无儒家的国际政治道德的区别。更为现实地看,任何能达致天下主义永久和平的国际政治演进,更有可能依赖于一种后帝国的形式,即一个在经济、政治和军事实力上居于主导地位的核心国家同时接受儒家的国际政治思想。孟子说,天下最终?quot&#59;定于一",而"不嗜杀人者能一之"。这是将儒家的国际政治道德用于天下一统过程的结论。而这种儒家精神并非中国所独享,它是全人类的宝贵的文化遗产。任何一个达到一统天下实力的民族或国家,如果中止改进武器的努力,并公正道德地对待其它民族,它将会为世界带来永久和平的同时,获得本民族的持久繁荣。 当然,永久和平还只是一个美好的图景。有两种相反的力量使人类可能实现,也可能实现不了这一目标。我们在历史中经常看到,人们为了局部的和短暂的利益而不惜牺牲整体的和长远的利益,奥尔森教授揭示的"个人理性与集体理性的对立"似乎在主导着人们的行为,在它背后是似乎颠扑不破的追求利益最大化的经济人动机。美国走向新帝国的道路,美国国会中不断传出的鹰派的声音,好像在证实这一点。然而我们在历史中也看到,人类社会的规模又确实从小变大,更多不同的文化在被整合在一个社会中,在这其中,那个似乎虚无飘渺的道德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与经济人的逻辑不同,道德就是克制自己的欲望,不以损害别人为代价牟取自己的利益。对个人来说,道德可以带来从长期来看的好处。依靠技术消灭不了敌人,而道德却可?quot&#59;消灭"敌人。对于社会整体来说,道德具有某种超越精神,因为任何个人或局部为社会的更大整合而坚守道德,虽然会给社会带来更大增益,但自己很有可能在短期内会得不偿失。但这样的道德毕竟出现了。自古至今,我们不止一次地看到反对流血冲突的殉道者,我们也享受了因他们的努力而创立的更大范围的文明。人类的历史恰恰是在这两股力量的搏斗中前进的。只不过每一次道德的胜利都是以战争的残酷教训为代价的。这一次我们可承受不起这个代价了。既然中国人很早就注意到,人类的暴力手段要由道德力量来驾驭,并?quot&#59;以德服人"胜于"以力服人",那么我们今天能否期待,核武器和基因武器能被道德力量驯服,天下主义的道德理想能够战胜武力竞赛的丛林规则?

2002年5月28日定稿于北京郎家园 


参考文献

布坎南和塔洛克,《同意的计算--立宪民主的逻辑基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译自 James Buchanan and Gordon Tullock, The Calculus of Consent: Logical Foundation of Constitutional Democracy,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1962.
爱德华·吉本,《罗马帝国衰亡史》,商务印书馆,1997;译自 Edward Gibbon,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An Abridgement by D. M. Low Chatto and Windus, London, 1986.
亨利·基辛格,《选择的必要:美国外交政策的前景》,商务印书馆,1972;
-- 《大外交》,海南出版社,1998;译自 Henry A. Kissinger, Diplomacy, 1994.
迈克尔·H·亨特,《意识形态和美国外交政策》,世界知识出版社,1999;译自 Michael H. Hunt, Ideology and U.S. Foreign Policy,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7.
黎虎,《汉唐外交制度史》,兰州大学出版社,1998;
李华瑞,《宋夏关系史》,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
奥尔森,《集体行动的逻辑》,上海三联书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译自 Mancur Olson, The Logic of Collective Action: Public Goods and the Theory of Group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0.
--《国家兴衰探源》,商务印书馆,1999;译自 Mancur Olson, The Rise and Decline of Nations: Economic Growth, Stagflation, and Social Rigidities,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2.
Mancur Olson, "Foreword" to Todd Sandler’s Collective Action: Theory and Applications, Ann Arbor,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2. 
-- "Dictatorship, Democracy, and Development",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87, No.3 September 1993.
盛洪,《为万世开太平》,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宋宜昌、倪建中主编,《风暴帝国:解读世界历史上版图最大的蒙古王朝》,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7;
斯塔夫里亚诺斯,《全球分裂》,商务印书馆,1995;译自 L.S.Stavrianos, Global Rift, The Third World Comes of Age, William Morrow and Company, INC. New York, 1981. 
张宇燕,"美元化与国际货币体系",投资银行大师网站,2001;
朱锋,《弹道导弹防御计划与国际安全》,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中国日报网站国际新闻网,"新闻分析:拉姆斯菲尔德占尽上风,华盛顿鹰派如日中天",2002年5月18日。

  

(原载《国际经济评论》2002年第7-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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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该称盛洪为经济学家还是历史学家还是思想家了。 :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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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转一篇——不知道应该算是军事还是历史还是经济^^
很长呀,也很荒谬的说,看一遍下来,发现不少地方似乎有意偷换概念,对世界形势和历史的分析也有一些不对头的地方,本想挑几个出来讨论讨论,但是看到最后,作者居然主张以儒家道德理念战胜所有不合理的东西,不管是美国还是联合国,核武器还是恐怖主义,统统敌不过孟子,真是佩服极了,我甘拜下风,还是由他自己去“养吾浩然之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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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威斯塔朗特在 2002/10/29 05:36pm 编辑]

下面引用由投笔从戎在 2002/10/29 12:20pm 发表的内容:
很长呀,也很荒谬的说,看一遍下来,发现不少地方似乎有意偷换概念,对世界形势和历史的分析也有一些不对头的地方,本想挑几个出来讨论讨论,但是看到最后,作者居然主张以儒家道德理念战胜所有不合理的东西,不 ...


是很长的说,看看吧,文中也是有一些颇有意思的论述的。
至于结论嘛,凡人+理想主义很有可能就是这个结果了。
 :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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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中评网去看了他的其他几篇文章,好像这家伙的经济论文还挺有趣,但是评论杂文就一向以儒家道德为纲的样子,惨不忍睹。这好像是不少人的毛病,在某一个有所建树,就觉得在其他自己并没有专长的领域也能教诲开导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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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威斯塔朗特在 2002/10/29 05:57pm 编辑]

他的经济学水平如何,作为外行而且只能被科普的我似乎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觉得他的论文看起来颇为有趣。
至于最后那个“天下主义”的观点嘛,明显的透着一股子中国文化的自我优越感的气味,称之为文化民族主义可也(发现自己最近用“主义”这个词的频率似乎很高^^),再转一篇文章驳之。 :039: 

从明儒困境看文化民族主义的内在矛盾

朱学勤

   进入二十一世纪,大陆本土一个日益严峻的危机,是上下内外的认同危机。为缓解这一危机,主流意识形态正在退守民族主义,以图重新凝聚民族的共识。相比过去的空洞教义,能退守民族主义毕竟是个值得肯定的进步。但是,民族主义也是一个有待充实的符号,它究竟应该充实以何种精神资源,方能促进而不是羁绊今日社会的现代转型?在民族发生学层面,甚至连先有民族存在再有民族主义话语,还是先有民族主义话语而民族存在仅仅是这一话语的建构产物,主客观孰先孰后,都是一个尚待探讨的问题(1)。

  就解决认同危机而言,我倾向于哈贝马斯所说的宪政爱国主义,其积极方面哈贝马斯本人已有详尽论证,此处不应由我赘述。本文只能从消极处探讨相对宪政爱国主义的另一种认识:一部分知识分子看到主流意识形态退守民族主义,而且回归传统文化,即感欢欣释然,似乎只要回归本民族传统文化,认同危机即告缓解,民族主义的现代难关亦能度过。我将这样的认识简称为文化民族主义。

  应该承认,文化民族主义不自今日始,至少可以追溯到孔子说“微管仲,吾被发左衽矣”。但在今天讨论文化民族主义,较好的切入口也许是明末清初顾、黄、王三大儒痛定思痛的那场文化反思。这不仅因为先秦“夷夏之辨”从零散的伦理言说发展到明清之际,终于获得完整的理论表述;也不仅因为此后文化民族主义也出现过几次高潮,但无论是理性触及的深度,还是感性诉诸社会动员的力度,都没有超过这一年代;还因为中国古代政治思想藉这一理论发生了最具爆发力的突破,而恰恰是在这场思想突破中,孕育了我们今日可以讨论的消极因素。

  以顾、黄、王为代表的那一时代,是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上最具原创力的年代。在无外来思想接援的困境中,那一年代的仁人志士几乎穷尽了在各个方向上能够尝试的突破,诚如牟宗三所言,“断潢绝港,只差一篙”(2)。所谓“只差一篙”,是指相距同时代西欧政治思想的突破成就,如洛克的自然法、社会契约论思想。三大儒中,又以王船山的哲学成就为高。但也是在王船山这里,中原居民的文化自矜被超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以王氏下列论述为例:

  人不自畛以绝物,则天维裂矣;华夏不自畛以绝夷,则地维裂矣;天地制人以畛,人不能自畛以绝其觉,则人维裂矣。(3)

  视情皆善,则人极不立,乃至“自陷于禽兽”(4)。壁立万仞,只争一线(5)。

  这可能是目前能够见到的文化民族主义最为彻底也最为极端的论述。孔子言:“微管仲,吾被发左衽矣”,强调中原居民与周围民族文化位势的区别,事关“春秋大义”,即使管仲有违臣德,一士再仕二主,也可以迁就。但到王船山这里,以“三维”定“人极”,“夷夏之辨”不仅是不同民族之间文明程度的区别,甚至还是人与无机世界的区别。如此决绝的“夷夏之辨”对于王船山终身不仕老死岩穴,当然有积极的支撑意义,后人应该有悲情的理解。但这样的“春秋大义”,也潜伏下不能正视其它文化的自闭排外心理。

  在这一方面,顾炎武的文化定位较为平稳。文化强调的重心,不是落在“夷夏之辨”,而是落在避免“亡天下”的社会崩溃。在顾炎武看来,汉族文化的沦丧比汉族政权的沦丧将具有更为严重的历史后果。“微管仲,吾被发左衽矣”,潜伏的文化优先,被顾炎武推向一个惊人突破:“保天下”第一,“保国”第二,甚至可以置后。文化优先在这里一路超升,直至超脱为臣为士者对王朝正朔的忠诚。顾炎武有言: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6)

  这是十七世纪中国政治思想最可宝贵的突破。为维护这一突破的正面价值,现代知识分子大都能警惕并抵制对这一突破的歪曲。那一歪曲集中表现在二十世纪现代汉语里,经常被浓缩为与原意相反的句式:“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对此保持警觉当然是必要的。但在警觉之下,再挖一层深入思考者则较为少见。试想:即使恢复炎武原意,按照他“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这一逻辑链,隐含有两种逻辑后果:一,将国家改建随王朝轮回全部放弃,听任“肉食者谋之”;二,国家改建能从保天下的文化认同中自动出现。前一种过于消极,“肉食者谋之”,只会谋出一个王朝轮回,不可能挣脱这一轮回;后一种似乎乐观,国家改建是文化坚持的自然后果?其实也同样具有消极成分,值得质疑。

  质疑的理由在于文化领域与政治领域各自具有相对独立性,一不是相互决定,二不能相互取代。民族国家的改建当然需要文化资源的支持,但至少不会从文化领域自动出现。相反,由于将政治认同的条件维系于对传统历史文化的认同——“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还可能出现令顾炎武意外的第三种逻辑后果:只要新朝廷“保国”安定以后,回过头来跟着你来“保”这个文化“天下”,你怎么办?新朝改变文化政策,对传统历史文化变镇压为维护,从戮儒毁庙,一变为开科祭孔,此前因文化认同而建立起来的民族气节,很可能转过头去,随着对方认同这一边的文化,这一边也开始认同对方的新朝政统。这样一种始料不及的“历史意外”,还没有等到乾嘉小儒如过江之鲫,即以三大儒当代视之,在黄宗羲晚年的尴尬遭际中已经出现。

  三大儒皆强调“夷夏之辨”,但以黄宗羲较为通达。《明史·历志》初稿撰成,黄宗羲曾批评说不该将徐光启依据西洋方法主持编撰《崇祯历书》的成就删略不提:“顾关系一代之制作,不得以繁冗而避制之也。以此方之前代,可以无愧。”(7)这样的通达态度在王船山那里是不可想象的。经过他增补,《明史·历志》增录了徐光启等人融会西方自然科学知识的成就。不过,经过黄宗羲亲自审正以及黄氏弟子执笔的这部严肃史书,最后还是落入“中源西流论”的窠臼:“而西人浑盖通宪之器、寒热五带之说、地圆之理、正方之法,皆不能出《周髀》范围,亦可知其源流之所自矣。夫旁搜博采以续千百年之坠绪,亦礼失求野之意也,故备论之。”从情绪意态上说,在黄宗羲这里看不到王船山那样对外来文化的极端排斥,但挖深一层看,他能在正统史书中登录当时所知的西方科学知识,只是“礼失而求于野”,并未摆脱中国文化的自我优越感。

  顾、黄、王三大儒中,历史留给黄宗羲个人的生命时间最为长久,但也给他安排了一个比顾炎武、王夫之更为严酷的晚年。他终于活着看到了康乾盛世的开始,看到了这一新王朝在武力层面上“保国”之成功,还看到了这一王朝在精神层面上的成功,几乎所有的文人士绅都放弃武力抵抗,认同新王朝的政治合法性;最不能看到但历史强迫他看到的,还有更为残酷的第三层:康熙不仅认同了前朝的历史文化,甚至宽容他对这一文化政策转向的最初抵抗,从容等待他从岩穴隐居中走出,新朝天子以更沉着的自信跟着他来“保”其文化“天下”了!这样的长寿,实际上是历史的残酷。历史之折磨,是把志士仁人的慷慨就义拉长为一场漫长的煎熬,犹如希腊雕像拉奥孔式的无声呻吟:父子俱为巨蟒所缠噬,从缠身到噬心,一步步伸向他的咽喉部位;为父者既要保护被噬的亲子,又要勉力抵开昂然逼上眼帘的蛇之首,人与蟒如此近距离对视,却又不能一朝解决,撼人心魄。黄宗羲的拉奥孔痛苦,也许能从他下列行为及其反复辩解中得窥一二:晚年不得不与新朝权贵交接,为儿子谋取文职进入史局,尤其是安排学生万斯同、万贞一等人下山入京参加《明史》修纂,为争得历史文化的编撰权,不惜在政治操守上打一个折扣,等等。

  从留下的诗文看,顾、黄、王三大儒中,也确实以黄宗羲在坚守政治操守时付出的身心代价最为长久,所谓血火抗争,十死一生。即使如黄宗羲这样令人尊敬的岩穴之士,在康熙转变文化政策,开科祭孔后,他定位于文化民族主义的政治不合作也终于有所松动,甚至不得不软化。七十七岁作《重建先忠端公祠堂记》,出现这样的矛盾字句:“今天子纂修《明史》,追数明室之亡,在于天启”,既追述先烈为抗清从容就义,又称被抗击者为“今天子”;七十九岁作《周节妇传》称:“今圣天子无幽不烛,使农里之事,得以上达,纲常名教不因之而盖重乎?”新统治者旌扬“纲常名教”,抗争者则进一步追加认同,从“今天子”而为“今圣天子”。我们当然不必像章太炎那样苛责黄宗羲,说他此前五十四岁作《明夷待访录》,即埋下变节伏笔:“黄太冲以《明夷待访录》为名,陈义虽高,将俟虏之下问。”(8)但是,黄宗羲暮年留下的一些“颂圣之词”,确是不刊事实,从当时的吕留良攻击他为“蛟龙变蝌蚪”,到近代的章太炎苛责之词,以至最近一次的国际黄宗羲学术讨论会(1986年10月,宁波),都不断有人提及(9)。

  我很难同意今人继续沿袭从吕留良、章太炎那里沿袭下来的单一而峻急的道德标准,也不赞成今人以同一理路反过来为黄宗羲的气节做曲意回护。道德苛求或曲意回护,都预设有一个很成问题的前提,将历史道德化,以高调逼人,甚至是以理杀人。这里说的“以理杀人”,当然是从戴震所言的伦理冲突而来,但又不限于此,是应指向一个更深层面:文化价值与历史环境的紧张。后一层面比较隐秘,却更为长久,又时常为人所忽略。而道德苛评之逼窄,要么是牵引人远离这一层面,要么是在这一层面火上浇油。人们通常只注意历史的狂涛巨澜,很难看到惊涛裂岸之后,退潮时分步步收汁烤干,而留在这一空间里的人,几乎是在忍受蟒身蛇舌的冷火舔噬。所谓拉奥孔的痛苦,不仅具有美学价值,其刺探历史幽暗的深度,也超过通常的历史作品,同样摄人心魄。三大儒中,唯黄氏犹如拉奥孔,生活在退潮之后,忍受蛇舌舔噬,其中年壮怀激烈,晚年曲折松动,都有大不得已之痛。读黄氏晚年诗,应能处处声闻拉奥孔无声呻吟之点滴?如果今人还是从变节与否的道德词语去评论此类历史问题,不仅再一次陷于“夷夏大防”的此胶彼漆,自陷古人泥沼;更为可惜的是,也辜负以英雄暮年内心浊泪凝结起来的这一特殊个案,此一个案郁积历史文化冲突之信息含量,非寻常人生能够触及。而这一信息含量能提醒后人提问的地方,恰恰在于:将民族主义定位于历史文化,能否使民族主义坚持长久?这不是黄宗羲个人的困境,而是一个古老民族在面临外族入侵时期的集体困境。

  从目前可见的历史资料统计,汉民族遭遇过多次异族入侵,每一次入侵都激起激烈的反抗,而越往近代推移,越容易把民族主义的气节只收缩为历史文化的认同与坚守。但我们不得不看到,对异族入主中原的集体抗争,没有一个能坚持到一个世代以上。即以反抗之持续这一特殊角度比较,中国可能还比不上一个弱小波兰。有五千年历史文化的中国,一国三政,汉奸数量之多,大概只有地球上另一个同样以历史文化自负的法兰西可以比拟。如此难堪的当代记录,应该迫人深入一步想,这是一个道德机制问题?还是将民族主义定位于文化认同很难避免的内在矛盾?

  这一矛盾困境大致可以从两头说。

  一是历史中人的具体处境。能从效忠于一姓一室的王朝遗民或称政治遗民中超拔出来,进入以历史文化为认同对象的文化遗民状态,这是民族主义的一次飞跃。这一飞跃在顾炎武那里得到了最为清晰的表述,同时也潜伏下危险。成于斯者败于斯,只要新王朝改变文化政策,承认文化遗民念兹在兹的历史文化,遗民很快又会有第二次飞跃,第二次飞跃或可称超拔,则是向着另一方向运作,逐渐弥合此前因文化定位而产生的政治不合作距离,当后者认同他们的历史文化时,前者则逐渐认同后者的政治合法,再一次成为新王朝的政治顺民。从政治移民到文化遗民,再从文化遗民到政治新民,多半在遗民的第一代后半期发生,至迟也难拖过第二代。一跃而为文化清流,这是螺旋的左半圈;二跃而为政治犬儒,这是螺旋的右半圈;如此超越再超越,画完一个圆,也就落到地面实现了从文化到政治的软着陆,完成一代士人对新王朝的强权认同。文化自矜与政治犬儒之间,可能只隔着一张纸——就看新强权承认不承认他那一点历史文化。而对于统治者来说,只要有中常智力,多半会很快看破并捅破这张纸,统治者在纸的这一边只要跪下一只腿——认同对方的历史文化,就能赚得对方在这张纸的那一边跪下两只腿,全方位认同新的统治秩序。由此,文化遗民也就在一代人甚至不到一代人的时间里,完成从文化自矜到承认新朝的转折。至于用什么样的理由来平复内心的自责,则因人而异。如黄宗羲为儿子向新朝大学士徐元文谋职,致信后者曰:“昔闻首阳二老,托孤于尚父,遂得三年食薇,颜色不坏。今吾遣子从公,可以置我矣。”(10)甚至如史可法这样的抗清英雄,都留下有这样悲愤的遗言:“我为国而死,我儿当为家而活”(11)再大胆猜测一句,现代史中如周作人下水认同北平日人统治,也未必没有这样的心理理由。文化自矜者转折为政治认同,并不少见,从历史到现实,充塞于途。至于是三年食薇,还是当年即止,反而并不重要。

  二是历史文化本身的结构组成。中国历史文化的核心究竟为“经”,还是为“史”,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是从可见的文献记录看,世界民族之林,也只有中国文化有完整的历史记载,“二十五史”历历在目,没有一朝一代中断。如果说“六经皆史”,对内定位于王朝正朔,对外定位于“夷夏之辨”,那么这个“二十五史”的承继线索却有一个逻辑上的尴尬:每当异类入侵成功,建立政权并表示承认被入侵者的悠久文化,这个文化大国很快放弃抵抗,回报以政治认同,将新立之“夷”确立为新“王朝正朔”;此后,再从这一新确立的政治认同中,产生新的“夷夏之辨”,对新的外来者展开又一轮难以持久的抵抗,如此周而复始,构成“二十五史”的从不中断。当异族入侵时,历史文化确曾激励了当时人的抵抗,但到后世修史时,其实并不强调对“夷夏之辨”的忠诚,更不鉴别前朝统治的文化出身,而是以是否有效确立政权为准:十分犬儒地承认政治层面的既成事实,奉新“夷”为新正朔。比如,很少有人质疑二十五史中的元史、清史合法性,按照贯注二十五史的“夷夏之辨”,在修此类朝廷历史之前,应该有一个必须叩问其历史文化出身为“夷”为“夏”的前提。如果不经文化鉴别就将这样的夷狄政权列入正史植入庙堂,应该说,每一次盛世修史,都有可能是一次历史文化的背叛,有一种国家组织“文化汉奸工程”的可疑气息。十分反讽的是,认真看待从一而终气节坚贞的王朝,反而是那些被视为夷狄膻腥的外来统治者,如乾隆曾独辟一种新的历史编纂体例“贰臣传”,将背叛明室归顺清廷的一百多名官员打入另册,以示不屑。而汉族修纂前朝史,则并不认真看待“夷夏之辨”,以至一部二十五史,常有“夷狄膻腥”窜味其中,且位居王朝世系之正统。将民族主义锚泊于如此历史文化,其内在结构岂不是暗含有颠覆性矛盾?我们不能说这样的历史文化是鼓励人做汉奸的文化,但至少应该承认其内部结构存在着很尴尬的矛盾,有如此结构,却要求这部历史文化的承载者时刻保持“民族气节”,实在是强人所难。出现上述从文化自矜到政治犬儒的反复转变,虽不能说是一个分币的两面,但也应该承认自有其尴尬逻辑。尴尬的逻辑也是逻辑,虽不能满足思维的同一律,但在历史过程中却是一个客观存在,能帮助一代又一代人画圆一个接一个的怪圈。

  退一步说,从王船山到顾炎武,再到黄宗羲,如果后人只守一个道德标准,那也可以如此责备:正因为黄宗羲对“夷夏之辨”不够坚决,故而到黄宗羲这里果然出现变节行为。但根据文化民族主义的这一要求,黄宗羲又能抓住同样的理由反驳王船山式的坚拒自闭:正是为了贯彻“夷夏之辨”,我不惜自污,以换得历史文化的“话语权”。我们读一六七九年他送学生赴京修《明史》,确实留下了这样的心迹:

  是非难下神宗后,底本谁搜烈庙终。

  凭君寄语书成日,纠谬须防在下风。(12)

  他送学生下山,不正是为了抢占阐释历史文化的“上风”,即当今时人所谓“话语霸权”?可见,同样的理由既能支撑王船山,也能维护黄宗羲,都是围绕道德审判打转,不能打开更多的历史信息。与其如此,不如向下刺探历史文化的结构性矛盾:文化自矜与政治忠诚是否具有迟早会遭遇的内在矛盾?文化自矜为摆脱陈旧的政治忠诚确实打开了一条更为超越的出路,但是这样的出路是否会导向新的困境,为新的政治认同提供文化上的合理解释?关键的一环在于新王朝文化政策的变动,而出现这一历史条件并不困难,一旦出现,文化民族主义将非常尴尬。这一环实在是事关重大,却经常为文化超越论者有意无意地疏漏;不幸还有历史,而历史却从不顾及人的尴尬,总能很及时地以蟒身蛇舌舔送上这一环。

  由此困境可以延伸讨论的,也许还有马克思的“征服者被征服”以及鲁迅的“阿Q精神”。

  三大儒当日所为,已经尽可能做到了“壁立万仞,只争一线”。但是王船山、顾炎武没有想到,而黄宗羲却不幸遭遇的是:只要入主中原的新朝在文化政策上逐渐让步,就能在这脆弱的“一线之争”下釜底抽薪。在中国人的统治术中,这种文化让步并不新鲜,汉代儒生早就自我献策为“马上夺天下,马下治天下”。在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中,似又获得更为深刻的哲学语式:“征服者被征服”。古汉语翻变为新德语,其实说的是同一种历史现象,还是同样的信息含量。征服之后的历史告诉人们,只要让出文化认同这“一线”,征服者并不是被征服,而是继续征服,征服此前在“马上”没有夺得的知识分子效忠,征服此前文化自矜者的政治认同,收复“壁立万仞”后面的更多失土,如此厚报的代价只是“下”一次“马”而已。顾炎武去世后,继承顾炎武“实学”的乾嘉学派在文化认同的理由下,就是这样找到了下台阶,绕过弯子与清廷建立新政治认同,参与“肉食者谋之”,“其君其臣保其国”。乾嘉学派二百年前绕的这一个弯子,对先师顾炎武的篡改,不亚于二百年后将“天下兴亡”改为“国家兴亡”。

  所谓“征服者被征服”,有一点像阿Q被小D打败后,在心里说“吾被吾儿打败”。鲁迅在新文化运动初期奠定他反对传统历史文化的立场,终身未变,未必没有偏颇,但在踢挖国民性病根时,能挖出“阿Q精神胜利法”,也可谓慧眼如炬。可惜的是,他将“阿Q精神”不是归结于离他笔触最近的历史文化的创造者、传播者——上层士绅,而是归结为距离这一历史文化核心圈最远的一个接受性阶层——乡村破落小农。按文化接受程度的被动与消极程度排列,乡野小农应该是最为遥远,也是最为无辜的一个社会阶层。我们在现实中与低层民众哪怕是破落游民接触,该出手时就出手,该缩头时就缩头,却很难发现有如此逶迤精致的文化活动——被辱之后的自欺心理。换句话说,所谓“阿Q精神胜利法”似应聚光于“赵老太爷”及其文化阶层,而不应归结于吃“赵老太爷”耳光的“阿Q”。不幸鲁迅走笔于此,新文化运动也许能收获《阿Q正传》这一文学成功,却可能因此而伏下历史阐释的一次败笔。这是中国历史上“肉食者”“谋国”失利,向“素食者”士大夫转嫁失败,而士大夫阶层在矛盾中受困且受辱,则继续向更下阶层转嫁这一多米诺骨牌游戏中,最后一张骨牌替代受过,受过最重的一次。只有这最后一张骨牌才能受过,因为他们本身是文化上的盲目兼失语一族,在“国家”或“天下”层面的文化活动中,“无食者”无言。所谓“阿Q精神”的误植与流播,或许是历史上士大夫阶层向外转移其文化内部结构性矛盾最为成功的一次?但如此文化活动,本身是否也构成一次较新版本的阿Q行动?

  本文讨论明清天崩地裂之际,士大夫如何提出文化民族主义,却又在突破中陷入困境:坚持并赢得历史文化之“一线之争”,交换并放弃政治认同之“壁立万仞”,逐渐“失地千里”。其实,早在本世纪三十年代中叶,胡适多少已经触及文化民族主义的消极方面。胡适有言:“民族主义有三个方面,最浅的是排外;其次是拥护本国固有的文化;最高又最艰难的是努力建设一个民族的国家。因为最后一步是艰难的,所以一切民族主义运动往往最容易先走上前面的两步。”(13)胡氏这一说法,并未攀引多少新潮学术,却比其它说法更能切中三百年来尤其最近一百年来,中国民族主义的发展究竟搁浅在何处。这里只需说明的是:胡适所言的“民族国家”在当时的语境里,显然不是指王朝轮回的又一个汉族朝廷,而是指具有宪政体系确立公民个人权利的现代国家制度,相当于今天大陆语境里所说的政治体制改革,庶几与哈贝马斯所述宪政爱国主义通。(14)

  胡适所言民族主义第一步,即“最浅的是排外”,或可称“排外民族主义”,在义和团运动中已经暴露无疑。今天重提这一事件,不过是在史实角度警醒后人,中国的二十世纪是在排外民族主义中开始,这一世纪的最后一年恰好又重演了一次弱势而又短暂的义和团情绪冲动,而这一次的“拳民”,显然不是阿Q的后代,而是赵老太爷的新子裔——九十年代的部分大学生与海外留学生。就历史层面而言,与其把讨论重心落在义和团农民阶层,不如落在士绅阶层,即胡适所言的第二步,定位于“拥护本国固有文化”的“文化民族主义”。之所以这样说,并不是因为从农民转向士绅,似乎能处理更多的知识含量,而是因为从士绅“尊夏攘夷”到小农“扶清灭洋”,不仅仅是社会阶层分布上的高下呼应,而且能构成一个逻辑延伸。这一高下呼应与逻辑延伸,刚好能构成一个社会动员的平面,用来遮蔽胡适所言的第三步——民族内部的宪政改革。这一点,恰好在一九九九年的中国也重演了一次,还将在二十一世纪的开头几年继续重演。(15)

  注释:

  (1)Gellner,Ernest:Nations and Natonalism,第55页,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3。

  (2)牟宗三:《政道与治道》第173页-174页,台湾学生书局1983年出版。

  (3)《黄书—原极》。

  (4)《读四书大全说》卷十。

  (5)《俟解》。

  (6)《日知录》卷十三《正始》条。

  (7)《答万贞——论明史历志书》。

  (8)《太炎文录》卷一《衡三老》。

  (9)见澳大利亚学者费思堂所提会议论文《黄宗羲与吕留良》,载《黄宗羲论—国际黄宗羲学术讨论会论文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出版。

  (10)黄炳厚《黄梨洲先生年谱》第37页。

  (11)史得威《淮扬殉节纪略》,见张海鹏编《借月山房汇钞》四十六卷,第2页。

  (12)黄宗羲:《送万季野贞一北上诗》。

  (13)胡适:《个人自由与社会进步——再谈五四》,载《独立评论》1935年5月12日150号。

  (14)我之所以这样强调,是因为通观胡适全文,论证“民族国家”的基石是“健全的个人主义”,而不是当时正在风靡西方知识界的苏俄“集体主义”。就在同一篇文章里,胡适甚至还说:“一个新社会,新国家,总是一些爱自由爱真理的人造成的,决不是一班奴才造成的。”

    (15)本文应该自限的是:
  一、民族主义不能定位于传统文化,并不意味着传统文化一无是处。它不能成为民族认同的对象,但在民族内部的伦理生活中可能具有难以取代的独到价值。当年新文化运动中,胡适等人在正确抵制文化民族主义时,将这一观点不恰当地引申为传统文化一无是处,以至再三再四地与传统文化的捍卫者发生文化论战,这一重大失误,似应为今日认同宪政爱国主义的朋友引以为教训。我在其它地方写过,那几场文化论战可能是双方共享同一种文化决定论。

  二、相对于九十年代更为凶猛的另一支民族主义——国家主义,文化民族主义并没有那样积极的进攻姿态。只是由于本会议题所限,不能涉及这一文化领域之外的问题。但就问题的紧迫而言,在知识界之外扩张过来的所谓国家至上论,九十年代中期的“中国可以说不”,九十年代末叶的“超限战”,以及今年刚出现的一些富有铁血气质的策议,这一思潮对二十一世纪中国现代转型的前景更具进攻性,应该予以更多的关注,另有文章对应。

  (此文为斯德哥尔摩大学“面对新千年的中国文化”学术讨论会会议论文,二○○○年五月)转载自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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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转一篇——不知道应该算是军事还是历史还是经济^^
盛洪经济学方面上还算国内的比较有名的啦,但是分析到国际政治乃至文化,恐怕经济学还不能做出完善的分析,只能是大量的个人观点啦
这篇文章军事方面的特点在于用博弈论分析了一下核威慑战略,但是分析得很粗浅。我手上倒是有一篇澳大利亚人写的《理论与实践中的理性威慑》,分析得比较深刻,不过也就是用到了完全信息动态博弈而已,只能给人一个形象认识而已,不过还是打算有空扫出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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