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殿春秋:平实、厚实的历史小说 “The Pillars of the Earth”,直译该是“大地的支柱”,连翻译者胡允桓老师都遗憾地说:台湾译本出版时将本书更名为《圣殿春秋》,“忽略了更深层次的对于劳动者的艰辛付出及崇高精神的讴歌”。港台的译名在水准上参差不齐,时有阳春白雪清商雅奏,不乏下里巴人鄙俚粗言,“圣殿春秋”云云,冀望于圣殿骑士类神秘流故事的联想,以便与肯·福莱特那“大师级惊悚小说家”的名望相匹配——无论如何,这次是跑偏了。 小说中有教堂,却不是耶路撒冷的“圣殿”;小说中有一只镶宝石的杯子,可不是传说中的“圣杯”;小说中的确有1120年白船号沉没事件,不过并没有获救的皇嗣与宫廷阴谋。以为将看到一个惊悚神秘故事的读者必将失望,因为这是一部平实、扎实、厚实的历史小说,它的宏愿是复原以哥特大教堂的建设为核心的中世纪生活画卷。 以大教堂为背景的小说我们看过不少,雨果《巴黎圣母院》的浪漫主义、萨拉玛戈《修道院纪事》的魔幻现实主义、艾柯《玫瑰之名》的后现代主义,在他们的小说中,或多或少,大教堂是封建势力的隐喻。按照雨果的概括,“这个终将战胜那个”,书本所代表的人文之光必将照亮石头所代表的蒙昧黑夜,又或,按照法国经典歌剧《钟楼怪人》的总结,大教堂撑起信仰的时代,而信仰的时代已成云烟。可是,为什么到了今天,每当我们走进一座中世纪哥特式石头教堂,每当我们目光向上,看见那些巍峨的立柱、轻盈的拱顶、繁复的雕饰和透过五彩玻璃映射进来的光线,借用纳博科夫的术语,总有一种美感喜乐(aesthetic bliss)? 传播学者哈罗德·英尼斯将媒介分为两种,一种是偏向时间的媒介,一种是偏向空间的媒介。偏向时间的媒介比较耐久,能够克服时间的障碍但是不适合流通和传播,如羊皮纸、黏土、石头,有助于树立权威和传承宗教。偏向空间的媒介轻便易携,经不起时间的销蚀但可以克服空间的障碍,如莎草纸、电报和广播,有利于空间扩张和远距离控制。无疑,石头大教堂是时间型媒介的代表,在沧桑巨变中兀自伫立,而我们所处的时代已经是空间媒介为主导的时代,既无远弗届又朝生暮死。大概在我们的时代里,石头教堂不仅是历史遗迹,亦是某种现已失去的精神的回声。大艺术家罗丹在《法国大教堂》中曾充满激情地宣布,所谓艺术就是宗教艺术。在某种意义上,不是说宗教艺术的形式本身具有神圣性,而是说宗教艺术的创造者那种无限追求完美的精神具有神圣性。 小说作者肯·福莱特介绍说,他从小生长在严苛的清教家庭,对欧洲富丽堂皇的大教堂一无所知。可是25岁时的一次偶然,他邂逅了彼得伯勒大教堂,从此心醉神迷,参观大教堂成了他的爱好。在研究教堂建筑及其历史的过程中,福莱特发现,实际上是那些居住在简陋破屋中的人们建起了这些传奇般的建筑。因此,他有意将小说中主人公、建筑匠师汤姆的姓氏定为“Builder”,“建设者”。小说中,当修道院副院长问汤姆为什么要建大教堂,“他大着胆子决定说出真话:‘因为它很美’”。 作为一名不相信上帝的作家,福莱特的小说并没有来自信仰的激情,关于中世纪的人们为什么要修建大教堂,作者从现实主义的角度、于历史的综合合力中辨析出多种因素,包括科学上的好奇、商业上的利益、政治上的敌对、普通百姓的精神上的向往、还有汤姆这样的建设者在美学上的追求。所以,《圣殿春秋》不仅讲述了12世纪的一群人如何用了50年光阴建起英格兰第一座哥特式大教堂的故事,还写出了王权、神权、人权的斗争,写出了有缺陷的工匠、教士、商人、贵族和骑士们,如何在自利的基础上,用智慧、意志、劳动,一砖一石、日复一日,创造了人间奇迹。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匠人是大地上的支柱。 如果我们将《圣殿春秋》本身看做一座大教堂的话,组成它高高的尖拱的,是波澜起伏、爱恨情仇的故事,建筑匠师汤姆·比尔德一家的胼手胝足、离合聚散、兄弟阋墙,贵族出身的阿莲娜和理查姐弟的流离失所、含辛茹苦、东山再起,“女巫”艾伦和遗腹子杰克苦苦寻觅亲人被杀之谜,修道院副院长菲利普与沃伦主教的长期较量,还有领主威廉·汉姆雷对阿莲娜美貌的垂涎及对其伯爵家业的巧取豪夺……在这五支线索之间又有复杂的人物关系和情节关系,致使整个故事惊心动魄、险象环生、高潮迭起。也是因为故事实在组织得太好,本书在1989年问世以来,已被翻译成30种语言,总销量超过1400万本,同名桌面游戏在欧洲广受欢迎,今年6月电视连续剧也已开拍。可以说,这个“尖拱”所展现的,是肯·福莱特作为通俗小说大师的高超技艺。 如果我们将《圣殿春秋》本身看做一座大教堂的话,组成它巍峨的廊柱的,是对时代精神的反映、是对普通人的讴歌。小说开始于中世纪著名事件:1120年载有王储的白船号海难,在以后的日子里,英王亨利一世的外甥斯蒂芬(历史上的Stephen of Blois)继位,亨利一世之女莫德(历史上的玛蒂尔达Matilda)为争夺王位不断发动战争,两人的激烈争夺持续了近二十年,贵族们也分为两派,并趁乱建起许多未经国王许可的城堡,时局动荡,人心惶惶,英国经济遭到严重破坏,史称“斯蒂芬无政府时期”(Stephen’s Anarchy)。小说结束于另一桩中世纪著名事件,在王权和神权的冲突达到顶峰之际,1170年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马斯·贝克特(ThomasBecket)被亨利二世国王的四个骑士谋杀,引起教士阶层和民众的怒火,在压力之下,亨利二世光头跣足走遍坎特伯雷大街,并象征性地接受了鞭挞以示忏悔。作为小说背景的50年,属于中世纪中期的中期,在王权与神权的博弈下,权力之争呈现白热化,暴力丛生、阴谋盛行,致使普通百姓处于朝不保夕的境遇。中世纪将人分为三类:战斗的人、祈祷的人、劳作的人,分别指代骑士贵族、教士修女和普通劳动者,《圣殿春秋》场面恢弘,写遍了这三种人,而对劳作的人着墨最多,视角也是从“基层”展开。像汤姆和杰克那样的工匠,不是完人更不是圣徒,有私欲,有私心,在残酷的封建制度下艰难图存。而正是这些平凡的男男女女女,撑起了文明的巨厦,作者对他们的勇气、奉献、奋斗、复仇、爱情与梦想,寄予了最真挚的同情。 如果我们将《圣殿春秋》本身看做一座大教堂的话,组成它坚实地基的,是无以计数的历史细节与分外翔实的技术细节。与一般挂着历史小说旗号却将历史背景模糊化的写法不同,肯·福莱特追求的是史诗性,举凡中世纪的城堡、城镇、庄园与村庄,中世纪的日常交通工具、餐饮习惯、服装款式、家居陈设、葬礼婚俗,中世纪的骑士生活、教士生活、农民生活、工匠生活、商人生活、妇女生活和儿童生活,面面俱到,无一不精,读者几乎可以一手拿着《欧洲中世纪史》,一面进行对照检查。更重要的是,也许因为肯·福莱特年轻时曾经就读于普尔工学院,他对大教堂的工艺有空前的兴趣,而对技术细节的精到描述也是本书的最大特色。福莱特虚构的这个“王桥大教堂”是英国第一座哥特式大教堂,而它的“原型”杂取自彼得伯勒、坎特伯雷、索尔兹伯里、温切斯特、格洛斯特和林肯的众多教堂。时至今日,欧洲乡村随处可见的石头教堂多是建于12-13世纪的,它们代表着欧洲建筑史上一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革命,也就是发生在12世纪中期的由罗马风格(Romanesque)向哥特风格(Gothic)的转变。在当时,大教堂多半靠水平高超的建筑工匠设计,这些工匠没有得力的工具,没有上过大学,不懂得结构工程的数学计算,而且往往一贫如洗,但正是这些来自底层的工匠们发明了圆顶肋拱(vault rib)、尖拱(pointed arch)和飞扶壁(flying buttress),这些发明使全新的结构成为可能,也就是将石制圆顶搭在纤细的立柱上,“大地的支柱”拔地而起高耸入云,不再承担结构功能的墙壁为巨大的彩绘玻璃所取代,光线如圣灵般充满了整个教堂,崇高感和庄严感油然而生,其工艺之精湛令人叹为观止。《圣殿春秋》从蓝图设计、石料开采、木料预备、彩色玻璃的绘制和煅烧,写到石雕柱头、尖拱的原理、飞扶壁的诞生,俨然一部大教堂工艺百科。也许对于中国读者来说,这些部分有些沉闷,但是不该忘记的是,西方的工业文明正是奠基于对技术的热爱和对工匠的尊重之上。在这个意义上,说《圣殿春秋》是史诗性作品,并不为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