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古德里安 海茵兹·古德里安,稍微对军事有点儿兴趣的中国人都知道这位闪击英雄。此公的大名盖过其他二战将帅,主要还是因为那本《闪击英雄》。不知道法国人波兰人翻译这本书用什么做书名,大概不会叫英雄吧,中国的第二版好象叫《一个士兵的回忆》。 1939年9月1日,德军闪击波兰。古大将在回忆录中认为:这一战役之所以能如此迅速获胜,不应归功于整个德国陆军,而应该单独归功于德国新创立的装甲师和摩托化师。富勒在其名著《西洋世界军事史》里将这种看法照单全收。我想说说我的看法。 有必要先回顾一下合围战、歼灭战在普鲁士-得意志总参谋部中的发展史。纵观西方军事史,在拿破仑战争之前,分近合击、合围敌军的战例凤毛麟角,拿破仑本人在实战中大多采取先集中后作战的原则。同时代的理论大师约米尼认为:“大包围的行动,有时会使似乎已经安排好的计划归于失败”、“若是任何运转延伸得太远,则一定很危险,因为他可以使敌人获得一个有利的机会攻击正面的我军”。只是在战争后期,在开阔的战场合围敌军并力争全歼敌人的思想才开始在普鲁士总参谋部中日渐抬头,其倡导并身体力行者为总参谋部的开山鼻祖沙恩霍思特、格奈泽瑙。沙恩霍思特在1813年的吕岑会战中战死沙场;格奈泽瑙年寿颇高,逐渐在实战中总结出一套独特的军事、政治思想。军事方面的主要内容是反对谋略战、充分利用民众的力量、运用合围方式歼灭敌有生力量。与约米尼齐名的克劳塞维茨虽然没有特别强调合围、迂回,但明确指出“只有伟大而普遍的会战才能产生伟大的结果”。其弟子毛奇总结前人经验,指导部队分散开近、分进合击、战略上取攻势、战术上取守势,在得意志统一战争中三战三捷、名扬天下。毛奇的再传弟子施利芬进一步研究,指出“侧翼进攻贯穿于整个战争史,两翼包围则是最价境界”,虽然天妒英才,不曾亲自带兵出征,仍凭“伟大的计划”名垂青史。经过施利芬的大力弘扬,坎尼式思想从此渗入到了每一个优秀总参谋部军官的心灵深处,他们中的佼佼者兴登堡、鲁登道夫在一战中指挥东线德军在中欧大地上与俄军对峙,敌对双方联手上演了一幕幕可歌可泣的悲壮史诗,其中尤以坦能堡战役最为精彩绝伦。一战后的德国跌入深渊,总参谋部在泽克特的领导下卧薪尝胆,经冯弗里奇、贝克,接力棒传到了布劳希奇、哈尔德的手上。此时的总参谋部在政治上越来越被动,无力抗衡希特勒,但在军事上已达颠峰时刻。 回到波兰战役。德军以南北两个集团军群构成钳形攻势,中间有一些轻装部队联系,实质上还是“虚其中心,实其两翼”的坎尼式翻版。实战中德军的攻势发展为内外两道钳形运动:北方集团军群克鲁格第四集团军、南方集团军群赖歇瑙第10集团军右翼构成的内钳将大部波军合围于华沙以西;北方集团军群古德里安第19装甲军、南方集团军群李斯特第14集团军构成的外钳在布列斯特-里托夫斯克会师完成合围。《苏联军事百科全书》记载的战役结果为:波军战死66300人,伤133700人,被俘42万人;不过曼施坦因在回忆录中却说光是南方集团军群的俘虏就有523236名。数字虽然有出入,但明确证明了大部分德军是被内钳消灭的。换句话说,就算“单独归功于德国新创立的装甲师和摩托化师”所言为真,那也不是古德里安的装甲师。波兰战役作战计划由OKH总参谋长哈尔德拟定,指导作战的是OKH总司令布劳希奇,他们二位的运筹帷幄加上南方集团军群司令伦德施泰特关键时刻的判断才是德军制胜的主因。9月8日,赖歇瑙第10集团军右翼前锋已到达了华沙和散多梅希之间的维斯瓦河西岸,OKH命令赖歇瑙集团军渡过维斯瓦河拦截波军,而伦德施泰德认为大部波军仍在维斯瓦河西岸。经过一番争论,伦德施泰特胜出,赖歇瑙主力在腊多姆向北旋转,内钳攻势终于完成。如果按OKH的命令行事,波军主力将逃过维斯瓦河,战役进程将大大延长,闪电战的处女作将远不如实战精彩。可以说,伦德施泰特命令赖歇瑙转向是波兰战役的画龙点睛之笔。 再说说法国战役。法国战役的计划共有三个版本。第一个版本是哈尔德主持策划的,一般认为是对施利芬计划的简单模仿,实际上除了主力通过比利时中部外,二者并没有相同之处。施利芬计划要求强大的右翼作一个深远的大迂回,让右翼末梢轻扶海峡,以左翼为砧,右翼为锤,将敌军彻底击碎;而哈尔德计划只是击败比利时境内的英法联军,占领一段海岸线而已,这种不以全歼敌人有生力量为目标的有限攻势显然不符合总参谋部的传统。希特勒同意这个计划是因为军事素养不够,布劳希奇、哈尔德主张这个计划也许另有深意,这二位巴不得希特勒早点下台(希特勒吞并捷克时就曾谋划政变,可惜英法的公子哥们已没有了祖先开疆破土的豪气,不肯里应外合),一旦按此计划使战场成僵持状态,希特勒也许会在内外夹攻下失势。第二个版本是希特勒自作主张的计划(在制定这个计划前,希特勒并不知晓曼施坦因的意见,这个计划确实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其要点是将古德里安的第19装甲军调至左翼A集团军群形成第二个攻击重点,突破阿登地域,以备右翼第一攻击重点受挫时,可将主力调至左翼。这个计划的思路有点类似于坎尼模式,似乎更与拿破仑战争1813年春季战局沙恩霍思特、格奈泽瑙拟订的俄、普联军作战计划类似:两个辅助军团分别从波美拉尼亚和库尔马克,以及西里西亚和劳西疵出发,主力军团位居中央,视情况转向投入决战的一翼。希特勒吹嘘自己熟读军史也不全是瞎掰,这家伙确实有点鬼才。1940年1月10日,希特勒已经决定于17日发动进攻,果真如此的话,古德里安的第19装甲军仍旧是打助攻,如同在波兰战役中一样。就在这时,二位空军军官上演了戏剧性的一幕,终于使得曼施坦因计划浮出水面。 回顾这三个版本,哈尔德计划将使两军主力迎头相撞,战势几乎必然陷入僵局(虽然能如古德里安所愿:坦克集中使用);从实战联军的糟糕表现看,希特勒计划也许真有成功的可能,但是战役过程无疑将延长;只有以曼施坦因计划为蓝本的镰割计划干净利落地击败了联军。在这三个计划中,古德里安的第19装甲军被赋予了不同的任务,结果是大相径庭。很明显,在法国战役中,德国陆军是被一纸杰出的计划引导着走向胜利的,而不是如一些人所言是被坦克拖着赢得战争。 5月14日,19装甲军已前出至马斯河,装甲兵团司令克莱斯特这时稍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同意古德里安继续前进。与此同时,霍特和莱因哈特的装甲军也在飞奔,可见具有前进活力的并非古德里安一人。争议较大的是17日的叫停,这是希特勒亲自下的命令。哈儿德在17日的日记中写道:“实在是令人沮丧的一天,元首太神经过敏。他被自己的胜利吓倒了,不想冒险,宁愿停滞不前……” 根据这个叫停指责德军高级指挥官是没有道理的,古德里安身在前线对上级有怨言可以理解,后世之人又何必替希特勒隐讳呢。面对古德里安的辞职要挟,伦德施泰特作了很灵活的处理,允许其执行威力搜索。19装甲军以后2日的行动与其说是抗命行事,不如说是灵活地执行了命令。可以想见,如果古德里安当时真撂了挑子,对前线装甲兵的士气将是致命的打击,军事形势倒在其次。所以伦德施泰特的决定如同波兰战役中命令赖歇瑙在腊多姆转向一样,同为战役中的关键。 如何评价古德里安在法国战役中的作用呢?过分夸大是不合适的。如果把德军比成锤砧的话,古德里安的19装甲军就是其坚硬的锤头,但是仅靠锤头击不挎敌人,需要锤头、锤把、砧、抡锤子的手协调一致、互相配合才能将敌人彻底击碎。有些人,比如富勒和李德哈特,为了突出自己在机械化战争理论方面的预见性过分夸大了锤头的作用;有些人则是在锤头的直接打击下吓破了胆,比如法军统帅甘末林。甘末林事后曾说:“那是一个杰出的行动。但是否事前已完全预知呢?我不相信是如此的,最多不会超过拿破仑对于耶拿会战所能预料的程度……”作为拿破仑的后继者,难道不明白耶拿战役的精髓是二十万人所组成的“营方阵”围绕着德累斯顿所进行的调动吗?13日在耶拿、14日在奥尔施泰特的胜利是水到渠成的结果。对比耶拿战役和法国战役,古德里安的作用和耶拿战役中的达武大致相当,二人都在各自的作战方向上取得巨大的胜利,但都不是运筹帷幄、统领全局的帅才。 1942年6月22日,德国法西斯入侵苏联。德军屡屡运用钳形攻势,先后在明斯克、斯摩棱斯克、基辅、维亚兹马大规模合围苏军,其中以基辅战役最为著名。以歼敌人数论,基辅战役次于明斯克战役,此战之所以闻名于世,主要是因为战略上存在巨大争论。假如真如古德里安所愿,装甲兵团不向内旋转而是直扑莫斯科,会是怎样一种结果呢?历史学家和军事家迄今未找到答案。不过我觉得谢尔曼式的轻骑疾驶并不适合苏德战场,起码补给问题就无法解决。一旦在莫斯科城下形成僵持局面,中央集团军群大纵深、长距离的侧翼随时会受到布良斯克方面军的反击。 抛开争论不谈,单就战役本身而言,此战的确精彩绝伦。这就牵扯出一个问题,谁是基辅战役的第一功臣呢?希特勒一向对用大包围的方式歼灭敌军非常感兴趣,不过他也只是提出了一个大概的方向,具体实施起来就力不从心了。1941年9月4日,伦德施泰特命令第17集团军从克列缅楚格桥头堡向北进攻,命令第1装甲集群沿克拉斯诺格勒-波尔塔瓦一线推进,虽然这时候OKH犹犹豫豫、博客和古德里安等人一心向莫斯科前进,基辅战役事实上已经开始了。所以伦德施泰特和他的南方集团军群对此次战役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正如OKH总司令冯·布劳希奇元帅9月27日下达的一项命令里指出的那样:“这次会战在战争史上实属罕见。在久经考验的集团军群司令伦德施泰特元帅指挥下进行的合围战,歼灭敌人约50个师,从而打开了通往俄国腹地的道路。……” 回想一下坦能堡战役,虽然霍夫曼上校在新帅到来之前已经说服上司作出了正确的部署,虽然第一兵团司令冯·弗朗索瓦两次拒绝执行鲁登道夫的命令是对萨姆索诺夫集团军完成合围的关键;虽然德军截获的电讯帮了大忙;但是,战役胜利的第一功臣仍旧是兴登堡和鲁登道夫。同样的道理,遵命行事的古德里安的作用不会超过冯·弗朗索瓦。为了抬高古德里安而抬高基辅战役,近而贬低坦能堡战役是可笑的。坦能堡战役是西方近代战争史上坎尼模式的第一次完美再现,整个战役过程中莱宁坎普集团军“象一片雷雨欲来的乌云密布在东北方”,基辅战役并没有这种严重的威胁。 以古德里安为首的坦克指挥官经常身先士卒、深入一线,这一点受到了富勒、李德哈特的一致称赞,认为是恢复了亚历山大的古风。可是换个角度想想,古斯塔夫的阵亡难道不是这种古风的恶果吗?吕岑战役的胜利是军事体制的胜利而不是指挥艺术的胜利。如果汉尼拔在坎尼战役中站在哈司德鲁巴尔的位置指挥骑兵,怎么可能指挥阵线中央的伊比利亚和高卢步兵在恰当的时候收缩战线,两侧的非洲步兵及时包围罗马军团两翼;如果凯撒在法萨卢斯战役中亲自冲锋陷阵,怎么可能指挥预备队适时投入战斗,与绕到敌阵后方的飞行纵队前后夹攻一举突破庞培的正面;如果拿破仑只知道像缪拉一样带领骑兵冲锋,怎么可能指挥二十万人组成的“营方阵”围绕德累斯顿运转那种壮观的大进军?回顾古德里安参与的历次战役,其作用大致相当于曹恩道夫(Zorndorf)之战中的塞德利茨、奥斯特里茨战役中的苏尔特、坦能堡战役中的弗朗索瓦。早在毛奇时代,总参谋部的军官就已经坐在地图前指挥作战了,他的继任者施利芬在晚年的文章中很有预见性地指出:日后的统帅将借助于电报、电话、汽车、侦察机等手段,在远离作战战场的地方运筹帷幄,战事进程均在他的掌握之中。 刺杀希特勒事件后古德里安当上了总参谋长,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总参谋部军官都要做坚贞不愉的纳粹分子”。《莫斯科保卫战》里有这样一个情节:古德里安来到了托尔斯泰的房间里,命令把大文豪的床般出去,把自己的行军床般进来。不知这个情节是真是假,编导如此安排也许是为了嘲讽德军的黔兵黩武?我到是觉得这个情节恰好反映了古德里安是一个杰出的坦克指挥官,但不是一个合格的普鲁士-得意志总参谋部军官,虽然他以穿上军官团的制服为荣。 古德里安在回忆录中称鲁顿道夫“为炽热的爱国心所驱使着,明知回天乏术,但是为了想使祖国免于败亡的威胁,而不惜拼命奋斗到底。”可就是这位鲁登道夫,向来不懂怀疑和自责。他在《战争回忆录》中声称,德国人必须从战争的结局中学到一些东西。他傲慢地宣称,革命者的最愚蠢之处就在于饶了他一命。他自己又学到了什么呢?他在《总体战》中开门见山:政治必须服从于军事。他把德国人民及其政府看作是与枪炮、原料一样的战争资源,随时供他这位主帅任意支取,不得有半点怨言。还是这位被赶下台的总参谋长,当着协约国来访者的面暴跳如雷,谴责德国人民及其政府抛弃了他。他歇斯底里地狂喊:“有人在我们背后捅了一刀,在背后捅了一刀……” 在战争结束后当上北约高级幕僚的古德里安大将,是否也有类似的心情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