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青治国[转帖] 作者:李方 来源:中青在线 当了皇帝而仍然鼓动老百姓当造反派的,大概朱元璋是第一个(倒未必是最后一个): “今后布政司府州县在役之吏,在闲之吏,城市乡村老奸巨滑顽民,专一起灭词讼,教唆陷人,通同官吏,害及州里之间者,许城市乡村贤民方正豪杰之士,有能为民除患者,合议城市乡村,将老奸巨滑及在役之吏在闲之吏,绑缚赴京,罪除民患,以安良民,敢有邀截阻当者枭令。赴京之时,关津渡口毋得阻当。”(大诰乡民除患第四十九) 之所以说这是鼓动老百姓当造反派,因为它明显违反了大明会典第一一三的规定:“若军民出百里之外不给引者,军以逃军论,民以私渡关津论。” 这里所谓的“引”,乃是指地方官府发给的路引。“凡无文引私渡关津者杖八十。” 明太祖建立了一套非常类似于今天户籍管理的里甲制度。这个制度除了规定老百姓互相检举的义务(不免令人想起几十年前的“革委会”),还规定地方军民无路引不得出境百里之外(此事不见于以明朝为背景的武侠小说,大概侠客们都是翻山越岭不走通关大路的)。忌讳老百姓自由流动,自古如此。 朱元璋的大诰,等于在国法上开了个口子。 若说古往今来最高统治者痛恨贪官污吏之最,当非太祖皇帝莫数。他是急得不行,说:“我欲除贪赃官吏,奈何朝杀而暮犯?今后犯赃的,不分轻重都杀了。” 他觉得光靠自己、靠政府监察系统杀不过来,就要求老百姓帮他扭送京师。如果朱元璋动员能力再强一点,组织系统再严密一点,宣传机器再高效一点,上述大诰演变成一场全国性群众运动并非不可想象。 作为最高统治者,却对自己的官僚机器如此不满意,必欲杀灭而后快,朱元璋大概是千古第一人(倒未必是最后一人)。明初四大案,胡惟庸案、蓝玉案、空印案、郭桓案,前两案株连被杀者四万人,后两案合计诛杀七八万人,所杀者从开国元勋到一般行政官吏,包括普通富户或者读书人,几乎摧毁了帝国赖以运行的整个官僚系统。一般来说,平头百姓哪有不愿做官的,但太祖朝因其嗜杀,竟往往招不满公务员队伍。郭桓案后,被迫从国子监生中破格提拔千人之多,盖因许多办公室只剩下空荡荡办公桌,官员们都绑赴刑场了。官僚体系如此,民间亦如此。朱元璋当政三十多年,几乎把浙江的故家世族扫荡殆尽。其他地方大略相类。 黄仁宇多次论及中国传统社会的“扁平化”问题。我看朱元璋的杀戮政策是造成这种扁平化的最主要原因。把官僚、世家大族基本上都杀光,皇帝之下,整个社会只剩下标准平民,缺乏介于皇帝和平民之间的有声望、有传统、有组织能力的社会力量,国家一旦有事,特别是一旦皇帝本人出了问题,局势顷刻崩溃而一发不可收拾。这在满清入关时表现得非常明显。 中央集权到极致,整个社会都会失去弹性。 中国古代皇权和相权的斗争,到朱元璋一朝画上句号。随着胡惟庸“谋逆”被诛、牵连数万众,太祖顺理成章地废除中书省,宰相的名号就此断绝,皇帝直辖六部。据《太祖实录》,朱元璋曾在八天之内收到各种奏章1660件,陈3391事,日均要看或听两百多个报告,处理四百多件事。这时候,也许他会怀念有个宰相该多好。但是他宁可自己受累,也决不肯恢复宰相了。他本能地仇恨任何官吏,官越大恨越大。明朝初期的宰相,李善长、汪广洋、杨宪、胡惟庸,皆不得善终。 这种心理,是典型的愤青心理。第一、不论何时何地,他总要抱着一种二元的眼光去看问题。在他的眼里,不是朋友就是敌人。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替自己这一方把一切敌人都消灭光。第二、你不消灭别人,别人就要来消灭你,因此就是生命不息杀戮不止。这种心理,放在民间还无所谓,一则在民间总归是朋友多些,二则有政府和法律管着,也就嚷嚷闹闹而已。如果把这种心理带入现实政治当中,特别是带入政治生活的最高层,那就是整个国家的灾难了。值得庆幸的是,尽管愤青心理相当普遍,好在它只是一种年龄病,到时候不需医治即可自动痊愈;而国家的政治生活,又似乎特别为此设置了年龄上的门槛,不到岁数不可能升到最高层(很多国家都对最高领导人任职规定了年龄下限)。也就是说,虽然愤青嗓门高,但他们和真正政治生活之间是存在一道防火墙的。愤青所起的作用,也只能如愤青这个词的发明者、英国剧评人彼特8226;泰南所说:“挑动情绪,刺痛伤害,制造旋风。”泰南本人供职于伦敦小报的经历,正说明了前述防火墙的存在,主流媒体决不会允许自己被愤青思维所主导。 但是有两种情况可能使愤青突破防火墙杀进高层政治。第一种,对于极少数人来说,愤青的年龄限制对他们无效,完全可以活到老愤到老,一愤到底,这就不排除他们按照资历进入高层政治的可能性。但是在现实生活中,这种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民主社会,选民不会投他们的票;专制社会,也存在统治集团内部的利益制衡,不大可能把一个老愤青推上高位,从而危及他们的既得利益。我们知道,愤青根本上是一种底层情绪,极端的就是仇视一切当权者,仇视一切财富占有者,无条件痛恨人间一切不平事,追求绝对公平。这是愤青思维能够有市场的群众基础。第二种情况,那便是天下大乱,群雄之中到底什么人最后获胜,就难说得很了。历史经验证明,这种情况下愤青成功的机会要比平常大得多。朱元璋就是一个例子,当然他绝不是惟一成功的例子,否则我写这篇文章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现在愤青们很有市场,而我写这篇文章,就是要告诉他们愤青(老愤青)治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朱元璋这个人其实颇有个人魅力,民间就流传着许多他微服私访的故事。他特别喜欢跟人对对子。比如有一次在重庆,有个重庆士子给他出了一个上联:千里为重,重山重水重庆府。朱元璋当即答道:一人为大,大邦大国大明君。当然也有不那么风雅的时候。另一次微服私访,有个老太太屡屡称呼今上为“老头儿”,当时不便发作,回宫就派兵把那一带老百姓全包了饺子。不过朱元璋的确有才,他写的诏书,对开创白话公文文体功不可没,晓畅明白,琅琅上口,估计叫花子理解都没问题。他写给老同事田兴的一封信,我觉得完全不在唐宋八大家之下,将于文尾收录,各位可以好好欣赏。奇怪的是,老愤青似乎都比较文才出众,如果不看人光看文,佩服得五体投地也未可知呢。朱元璋基本上是文盲出身,但闹革命后变得非常好学,喜欢往知识分子堆里混,渐渐把历朝历代的历史读遍,而且读通了。朱元璋最佩服汉高祖。这就难怪,刘邦杀功臣,他杀得更凶;刘邦分封子弟,他分封得更多;刘邦对父老乡亲不错,他不错得更厉害(凤阳一直免税到明朝灭亡)。朱元璋不忘本,几乎在每封诏书里,你都可以找到“淮右布衣”、“江左布衣”、“起自田亩”、“出身微寒”一类的字眼。表面看不忘本,其实自有深层心理因素。 史家基本达成共识,朱元璋有着极强的自卑心理。他可以自称“布衣”,但要是谁真敢称他布衣,估计连姥姥家都不能活。 这涉及一个历史经验:高层政治家,特别是最高领导人,如果出身太低,恐怕不是国民的福分。这样的人,固然能使大多数平民感到亲近,但自己本身的心理垃圾太多,特别是早年的种种人生经验,可能造成执政上的偏执,从而给整个国家带来灾祸。朱元璋就是这样。他出身农民,就特别想讨好农民,他总是说:“四民之中,农民最劳最苦。春天鸡一叫就起床,赶牛下田耕种,插下秧子,得除草,得施肥,大太阳里晒得汗直流,劳碌得不成人样。好容易巴到收割,完租纳税之外,剩不下一丁点儿。万一碰上水旱虫蝗灾荒,全家着急,毫无办法。可是国家的赋税全是农民出的,当差作工也是农民的事……”(明太祖实录)尽管想讨好农民,但赋税是一分不能少的,因此就努力站在农民的立场上杀官吏杀豪强,甚至出现本文开头鼓励农民扭送贪官污吏赴京的诏书。 换句话说,出身极低而登上最高位的人,似乎很容易采取鼓动一部分人斗另部分人的策略,很容易采取“仇恨治国”的方针,把自己的统治完全建立在血腥内斗的基础上。根本上这是一种报复心理,很容易理解,但问题在于,一个国家要想兴旺发达,不论是非如何,这么杀来杀去是不可取的。统治者必须努力调和方方面面的利益,而不是故意激化矛盾。有人说明朝像一个老人,明朝人的智慧是老年的智慧。依我看,这完全是朱元璋杀出来的。试想当日赶走蒙元,汉族士气大振,如果不是朱元璋活到老杀到老,每一大案动辄数万人头落地,整个国家的风气完全应该是另外一个面貌。 朱元璋的私德无可挑剔。他有一个好老婆,大概是历史上最好的皇后,抱着菩萨心肠一直劝他劝到死。两人是患难夫妻,朱元璋被郭子兴关禁闭的时候,马氏怀里藏了炊饼偷偷去看他,由于饼太烫,导致胸口三度烧伤。马氏是郭子兴养女。朱元璋做皇帝后,一切生活起居不改农民本色,非常节俭,也知道爱惜民力。马氏总穿打补丁的衣服。曾经多次商议迁都,都因为考虑到劳民伤财而作罢。对子女管教极严,家庭教师打皇子们的板子,老朱气得要死,但还是忍了。也就是说,朱元璋这个人非常尊重一般社会规范。他不好的地方,完全在于太在乎自己的出身了,以至于做了皇帝都无法完成角色的转换。可能很多人觉得,统治者的位子本身就是一种原罪,因此希望得到这个位子的人不忘本,能够亲民。这个想法是不错的,但也要有分寸。如果统治者太固执于自己原来的出身,倒未必是好事。 |